花纭比沈鹤亭勇敢,至少在自己的心面前,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沈鹤亭内心无比悸动,可终究是犹豫了。 并非他对她的情谊不足以让沈鹤亭冲破两人之间的藩篱,而正因为他对花纭足够情深意切,才不敢迈出那一步。 太后与宦官终究是云泥之别,即便他们不顾一切地在一起,日后这份感情也是不能见光的秘密。撒了一个谎就要用更多的谎去圆,做了一件错事就要做更多的错事去遮掩,沈鹤亭不想花纭因为与自己有染而一辈子躲躲藏藏。何况这份禁忌之情若被他人知晓,于他们二人都是灭顶之灾。 加之沈鹤亭怕的不止这些,他叹了一口气,没有直接回答花纭:“我落地之时,娘亲血崩而亡。算命的说我命晦气,迟早得克死全家。在乳母怀里吃了五个月的奶,便被我爹抱去了四州军营。自我记事起,我就是吃行军饭填饱肚子,被爹扛在肩膀上长大的。可总有一群人说我是邪魔降世,其实我也不知道孰是孰非,很多错事都是觉得好玩。十来岁就杀人放火地造了很多孽,我爹说东我就往西,跟个畜生一样野蛮生长。” 花纭怔怔地望着沈鹤亭,她与他相识十年了,头一次听他亲口说关于萧旻小时候的事——荒诞到几乎让人怀疑萧旻与沈鹤亭根本就是两个人。 “后来被送进梁府,终于学会了怎么当人,我才回忆起我爹的好,”沈鹤亭说到这已经涕泗横流,他紧紧攥着拳头,后悔之意让他油烹一般疼,惨痛的回忆犹如蚁噬,将他折磨得哽咽到无法挺直脊梁。 “那天是中秋,我去求菩萨,让她施舍我一点恩情,我想我爹原谅我。我下天鹭江抓了九十只螃蟹当贺礼回竺州,菩萨果真没骗我,他们都和和气气的,连长姐都不骂我是扫把星。爹送了我兵械局新打的刀,他亲手在刀柄上刻了我的名字。一家人吃席,爹兴冲冲地给我取了字,叫‘鹤亭’。” 他本是萧鹤亭。 沈鹤亭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他用手背抹去眼泪。花纭心疼地替他擦拭,故事到这其实已经不忍卒读,因为结局早已印在了花纭心中:“师哥……不说了,我都知道的……” 沈鹤亭摇头,他还是坚持说完,有些话他憋在心里太久了,早就发酵成一块治不好的病灶,无时无刻不在泛着苦水。 “我说我不喜欢‘鹤亭’二字,当即就驳了我爹,‘此二字扭扭捏捏无半分豪气’,中秋宴自然不欢而散。”沈鹤亭咬着自己下唇,牙齿钻进唇中都渗出了血,“即便我毁了一家人的中秋,爹也没怪罪我,甚至带我去遇鹤亭听鹤唳。我虽有愧疚,却好面子没说出口。谁知那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花纭使劲摇头,喃喃地说:“别再想了,师哥,放过自己吧……” “二兄三兄皆殒命天鹭江,几位嫂嫂与长姐被龙虎营的兵奸杀,爹跟长兄葬身火海……我就是个扫把星,害死了全家人,”沈鹤亭几近崩溃,双膝跪地瘫在了地上,怒极低吼道,“菩萨骗我!为何偏偏要在我开始用心去爱护别人的时候给我当头棒喝!从未拥有不足为痛,可那高高在上的神佛就是要我得而复失!要我一样样地拥有,又一样样地撤回,看我肠子悔青,生不如死!所以小七我怕啊,我真的害怕啊,我怕我今日拥有你,明日就要失去你。与其那般杀人诛心,倒不如我从未拥有……” 花纭环住沈鹤亭的肩膀,她尽力用柔软去拥抱破碎的男人。她理解沈鹤亭的犹豫,被神佛欺骗的人,是无法再相信誓言的。她用鼻尖蹭蹭沈鹤亭的鬓角,安慰她那久经哀伤颠沛流离的心上人。 “我自幼不信神佛,我只信自己的心,”花纭揉揉沈鹤亭的后脑,宽慰却极其坚定,“日后的我们,除生老病死,没什么能将我们分开。我不知道师哥什么时候会答应我,但我绝对不会松手,日后只要你回头,就一定能看到我。” 沈鹤亭闭上眼眸,他忽然觉得有一束光刺穿了亘古长夜。他又惊又喜地抓住光,心里只一个念头:跟着她,逃出去。 “小七,待尘埃落地定,我们一起逃离鄞都吧。”沈鹤亭伏在花纭怀里,请求似的说,“去哪都好,大漠、草原、海上……只要能容下你我,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就足够了。” “嗯,”花纭垂眸莞尔,“其实师哥在哪,哪就是我难离的家乡。” 靖州的星空低垂,好似一伸手,就能为意中人摘下最亮的星辰。他们一起仰望星空,在脱离鄞都难得的自由中怀恋幼时、憧憬未来,幻想着有朝一日能自在地纵马驰骋,去做天地间最逍遥的山鹤。 — 彼时靖州驿站前停了一匹瘦马,昏睡的店家摇头晃脑得根本没注意到有个高大的男子从门口直接闯上了楼。 李怀璟大步流星走到事先给花纭订好的位置,侧耳听了半晌,又不死心地拔刀削断了门锁,直接走了进去。 空荡荡的,根本没有来过人的痕迹。 他怔怔地望空寂的床,唇角止不住地抽动,不只是笑还是哭。 — 腊月二十七,靖州将军府集会。 几个老烟枪徐徐地吐烟圈,熏得沈鹤亭只好端着茶盏找透风的地界缓口气。反观李怀璟,大抵是一夜没睡,眼下两块大乌青,一杯一杯的浓茶往下灌,二十岁的人感觉老了七八岁。 “打三个月了,”李怀璟望着窗外不见融化的积雪,看不见一点希望,“蓟南道的兵本就受不住北疆的寒冷,硬与胡哈拿对抗无异于自掘坟墓,除夕必须停战。” “我方停战,便是给胡哈拿机会,咱家不想除夕夜万家团圆时,唯靖州血肉横流。”沈鹤亭转过身走到桌旁,拽下魏渊霖手中的烟枪,抖落了他刚续的烟草,“蓟南道的兵撑不住,即便壮怀激烈地在前厮杀,也是一刺就破的蛋壳。” “不停战,又没兵,”李怀璟打了个哈欠,抬起疲惫的双眼望沈鹤亭,“天王老子来也救不了咱们。” 沈鹤亭用细竹竿点了点地图上竺州的位置:“北四州自古唇亡齿寒,靖州告急,端瑞竺三州岂有按兵不动的道理?” “那三州姓花不姓李,”李怀璟揉了把脸,哀叹一声,“纵使您沈掌印手底有兵符,人家也不听调遣。还不如就此派人与胡哈拿和谈搁置争议,开春再战。” 听李怀璟这么说,沈鹤亭与一众靖州守将都意味深长地盯着他。尤其立于桌旁的简倦,原本还侧耳听李怀璟讲话,此时也“不关我事”地别开目光。 “蓟南道还原本姓明呢,”沈鹤亭居高临下地睥睨李怀璟,“不过一夜之间,殿下就让他们姓李了。” 李怀璟扫一眼角落里的简倦,抬舌顶了顶上牙膛,靖州这帮狐狸装看不见似的安静这么多天,最后还是在这向他发难。倒也罢,他李怀璟是怎么四两拨千斤,斩明宇于胯||下的那点子破事,也不是什么秘密。 “就事论事,竺州守将又不是明宇那个老|色|鬼,”李怀璟轻描淡写地说,“本王这回可没法子。” 沈鹤亭冷眼看他装,对其他人说:“御外之前,须得将身后之乱平息。端瑞竺三州视太后懿旨为儿戏,早该杀了。” 听见“太后”李怀璟心惊一下,眼神陡然掠过杀机:“枉顾懿旨无异于谋反,一群吃朝廷俸禄给蛀虫做狗的畜生,让他们活到现在您沈掌印也是够能忍的。” “殿下过奖,”沈鹤亭在靖州城门向北五十里划了一道,“以此为屏障,燕王军抽调五万由魏将军统领死守胡哈拿进攻,简先生与其余四万据守城内,紫甲卫随咱家与殿下南下至竺州。” 李怀璟撂了茶杯,道:“罢,本王听掌印安排。” “竺州的归属关乎前线生死,”沈鹤亭叫住李怀璟,“靖州与胡哈拿就在此一搏,输赢全赖燕王殿下您的选择。” 李怀璟驻足,风轻云淡地说:“掌印放心,本王清醒的很。” 离开将军府后他回到自己军帐,展开一张帛书,遒劲的行楷落下第一句:华安将军亲启,怀璟问安。 忽然一阵凉风裹进帐中,他抬眸一看,竟是沈鹤亭。他才不愿意往自己驻地走,毕竟燕王军曾是明家军。 “稀客啊。” 沈鹤亭抽抽鼻子,走到火炉旁烤火,开门见山地说:“其实适才在将军府,咱家有句话说错了。” “取竺州并非利于靖州与胡哈拿的争斗,”李怀璟将手上的帛书扣在书案上,“而是掌印与丞相之争吧。” 沈鹤亭默认。 “小璞去世的当晚,花从文拿着靖州告急的军报入宫,本王才不信是巧合,”李怀璟站起身走到沈鹤亭身边,一手垂在火盆上,“话又说回来,掌印可曾想过,花从文不厌其烦地搅乱局势,究竟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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