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沈鹤亭诚实地点点头。 喧闹的会客厅顿时沉默,谁也没想到、包括李怀璟都没料到沈鹤亭就这么承认是他干的。 沈鹤亭放下茶盏,不明所以地望着李怀璟:“有钱能使鬼推磨,他春秋刹就是鬼衙门。咱家不过是花点小钱,解决个心腹大患,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李怀璟讶异道:“春秋刹杀人要万金。” “不对,春秋刹刺杀的价格也分三六九等。杀马赤木都不到万金,可要取咱家的人头,那得三百万两白银。”沈鹤亭眨眨眼,笑逐颜开地瞧着李怀璟,“并不贵。” 李怀璟凝视沈鹤亭,这是第一次站在上位审视他。 他以前还以为沈鹤亭是人身鬼皮,总归还有点良知与底线,现在确定了—— 沈鹤亭铁定是人皮鬼身。 曾经见到的所有:扶持寒门,善待太后,不过是他融入人际,在某一刻生出的善意。而他的内里,必是极其狠毒与无情。 沈鹤亭抬眸对李怀璟笑,笑得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仿佛没沾过一滴血没染过一丝尘灰。 那眼神让李怀璟极其陌生,自沈鹤亭上位,李怀璟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观察了他六年,自以为已经非常非常了解沈鹤亭。 但就这一个眼神,足可以推翻李怀璟对他所有的了解。 “既解决了心腹大患,殿下怎么还如此闷闷不乐?”沈鹤亭放下茶盏走到他身后,漫不经心地说,“还是可惜昨日没与咱家一起启程去寻春秋刹?” “沈掌印说笑,”李怀璟咬牙道,“本王可不似掌印财大气粗,便是折一半价,也买不起马赤木的项上人头。” “殿下两袖清风,是干净的人。”沈鹤亭无所畏忌地说,就是料定没人敢查沈府的账。不过他也不喜欢跟人相互吹捧,敛住目光严肃道,“是时候送梁将军上路了。” 没找到梁青山的尸首,便让工匠用柏木雕像与梁青山的首级一起封棺。梁祇至今下落不明,出殡的队伍没有孝子领头,便由梁青山的小徒弟魏渊霖披麻戴孝,引队伍往后山英雄冢去。 沈鹤亭跟在魏渊霖、李怀璟之后,神情淡然得仿佛真的就是掌印太监出于礼节送送守疆将军出殡。 没人知道他心里多么痛苦。 萧旻面对极度哀恸依然能嬉皮笑脸,但沈鹤亭只能用死一般的平静来遮掩。 六年前萧旻笑着流干眼泪,笑着一夜白头,笑着坠落无尽深渊。 六年后的沈鹤亭却不会笑了,他冷漠地向前走,舍弃了少年时代的狂妄与肆意,背负世间至苦踽踽独行。 昨晚剐马赤木就像一场疯癫的梦,他成为萧旻,肆无忌惮地发泄怒火,策马将卷轴扔到胡哈拿帐前时居然那么轻松,甚至笑出了声。他是真心的高兴,真心的痛快。 清醒过后,他又变回了沈鹤亭,只觉得万般皆苦。会嫉妒魏渊霖,会妄想如果自己只是萧旻,他本应该站在那个位置。 沈鹤亭轻哼一声,抹去腮边被风吹落的眼泪。 颀长的队伍驶向后山,连蓟南道来的将士也自发地给梁青山送行。十里长的队伍,没有呕哑嘲哳的丧乐,只有盔甲摩擦刀剑的细响。 犹如梁青山生前某个寻常的清晨,他驾着高头马,引领让他骄傲的靖州守备军出征。 梁青山与他的将士葬在了一起,躺在他炽爱的土地上。 沈鹤亭望着棺椁缓缓下葬,脑中偶然响起少时师父带着师妹与他一起上后山的场景。 “其实埋在这里的人,大多连名字都没有。但他们的灵魂会永远守在这里,即便没有墓碑、没有后人祭拜,这片土地也会永远记得他们。英雄冢处处埋忠骨,深情的天鹭江啊,会收留每一个苦难的孩子的。” — 送葬的队伍离开,沈鹤亭又悄悄回到英雄冢,跪在梁青山的墓前。 他摘掉冠帽,卸了刀。从怀中取出一枚狼牙,这是他从马赤木脖子上扯下来的,轻轻地放在师父墓前。 他很久没与师父如此平静地待着,不用惧怕有谁看到他们,也不用担心处在一起久了耽误行军,沈鹤亭可以从傍晚留到翌日清晨。 “师哥……”花纭哑着嗓子呼唤沈鹤亭。 沈鹤亭一时都怀疑自己幻听,他反应了许久才回头,望向浸在血色夕阳里的花纭,一时被她身上的锦缎晃了眼,试探地问:“小七,是你吗?” “是我,”花纭的目光越到他身后的墓碑,踉跄地冲过去,跪倒在他身边。 花纭伏在梁青山的墓前,讶异、绝望地看着碑上的刻字,泣不成声地哭道:“外公!” “是谁?!”花纭双手抓住沈鹤亭的衣襟,眼中不断地沁出眼泪,“谁杀的?” “马赤木,”沈鹤亭一眨眼,饱满的泪就往下掉,“我已经将他杀了。” “你杀的?”花纭腹中有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你疯了!鞑剌人个个绝非善类,你单枪匹马入鞑剌军营,若失手被他们杀了做成酒碗,我在鄞都找谁哭去!” “我……”沈鹤亭侧开目光,嗫嚅道,“雇的赏金刺客。” “胡诌,”此刻多日来花纭对沈鹤亭的思念与担忧全部爆发,他怎么知道,坤宁宫十多个夜晚,她是怎么在挂念中熬过长夜的! 花纭双手托着沈鹤亭脸,尽力地将他的模样刻在脑海中,呼出的白气氤氲在两人中间,模糊了彼此的脸庞。 沈鹤亭一直不敢看花纭,师妹的目光太烫了,烫得沈鹤亭无所遁形。在她面前,纵沈鹤亭再巧舌如簧,也编不出一句像样的谎话。 “我会信你的谎话?你能放心让别人替自己报仇?”花纭怒道,“沈鹤亭你看着哀家!外公死在战场,他是为他的国、他的民,死得其所!你为何还要去鞑剌寻仇?” “他杀了师父,没给师父体面,”沈鹤亭压抑道,“我便以牙还牙,否则寝食难安。” “血债血偿固然无错,我何尝不想杀害外公的凶手千刀万剐,”花纭与他近在咫尺,“但我不希望那个刽子手是我的师哥!前面有刀山有火海,你不管不顾地就跳,何尝想过我!” 沈鹤亭原本还有些抬不起头,但此时颇为倔强地别过脸:“于公,娘娘是太后,我是奴才;于私,小七与我是兄妹,这两种都不是唇齿相依的关系,即便我死了,也对你没有任何影响——” 啪! 花纭给了沈鹤亭一个响亮的耳光。 沈鹤亭的半边脸顿时烧得火辣辣,他大脑一片空白,不能相信地凝望花纭。可心中萌发了欣喜,一点点地膨胀。 小七打我了。 小七居然打我了。 小七为什么打我? 就因为我说“即便死了也对你没有影响”?她生气了——莫非她觉得倘若我死了,她就会伤心,伤心到活不下去?难道她同我一样,也如此割舍不下吗? 花纭听不到沈鹤亭心里在说什么,她要被刚才那话气疯了,明明泪流不止却愤懑地骂道:“你走那日,我梦见你沉江,惊惧得我连日失眠。天知道我有多么后悔放你走!现在你居然说,自己死了对我没有影响?你有没有良心啊师哥!” 从鄞都到靖州,花纭千里奔袭,她想得明明白白——这一去不止为外公,更是为师哥。萧旻自幼有仇必报,花纭深知师哥的性格如何。那是天道不公便敢与天作对的人,他怎么可能放得过鞑剌人。 来的路上没有军报,花纭想过无数种悲伤的可能。她生怕自己来到靖州,李怀璟就告诉他沈掌印也遭遇不测。 花纭多怕那个梦成真。 但这没良心的,居然还要说这种晦气的话。 花纭气不过地推搡一把沈鹤亭,却被他揽进了怀里。 “小七我错了,”沈鹤亭给她抹干净眼泪,可不知道自己的泪透进了花纭头顶,冰冰凉凉的。 花纭还在气头上,挣开他的怀抱,剜了沈鹤亭一眼,咬着牙根道:“你在我面前当然知道错了。我不在你面前你还能知道错了?沈掌印,您好大的威风——高烧跳楼,独身刺杀,你何曾将我放在心上?外公没了,舅舅失踪,我已经没有亲人了,现在师哥你又不管不顾地作死,是真要我做孤家寡人吗?” 沈鹤亭支支吾吾:“我……” 花纭面对梁青山跪着,不去看沈鹤亭,笃定道:“我不会做孤家寡人。天地先祖为证,若真有一日让我永远失去你,我便一杯鸩酒入喉,殉了你我二人的情谊。” 沈鹤亭怔然凝望花纭,他一直自卑地以为,花纭对他仅仅是普通的兄妹之情,万万没想到花纭能为他说出这样的话。他不得不承认,花纭比他勇敢的多。 “不会的,”沈鹤亭小声说,又郑重其事地重复一遍,“真的不会的。” “你最好不会,”花纭怒气未消,“倘若你不想在黄泉路上看见我,那就在你下次寻死之前,想想还有个花七在等你给带一份挽肆堂的桃花酥。” 沈鹤亭眸中泛着涟漪,滔滔天鹭江在他们身后滚向东方。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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