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哥!师哥!” 大雪犹如被恶魔撕碎的羽毛,铺天盖地落在北疆的雪原。冷得几乎滴水成冰,花纭眼前是无尽的黑暗,与无法脱身的阴霾。 她看见雪幕的另一边,是插|在中原将士尸山之上的旗帜。绛紫色的锦缎泼上了一层黑血,丝绣的“沈”字只剩下一半。散落一地的人头与断肢,裸露的白骨差点就与大雪混为一谈。 被冰雪封冻的天鹭江,冰面上躺着无数的尸体。 花纭站在深渊巨口的边缘,垂眸绝望而无力地凝视密密麻麻的人头。她的师哥就在里面,多么特殊的人,在尸山血海中不过为身上的尸首做垫背的枕。 “萧四?” 花纭纵身跃下天坑,摸到了冷如冰棱的手指。她掰开冻得僵硬的手指,只见一颗圆润的红色鹅卵石躺在他掌心。 “是你吗师哥?”花纭紧紧握着那只手,扣在心口给他温暖,可怎么都温暖不了,“你回答我……” 她不死心地推开一层层尸首,最终在深处找到手的主人。 花纭与那被撕咬得只剩牙床骨的头骨对视,突然,他睁开了血淋淋的眼睛—— 花纭猛地惊醒,才发觉刚才那一切只是个噩梦,不过也吓得她重重地喘息,良久才缓过神。 今夜无法再入眠了,她下床点燃烛灯。有点光驱散黑暗,还能减一分恐惧。 梦太真实了。 六年前也是这样的冬天,萧家二公子萧衍、三公子萧沅与十五万四州军被当时还是鞑剌少君的胡哈拿围堵在天鹭江。 那是一场恶战,训练有素的四州军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待宰羔羊,甚至都没有突围的迹象,就全军葬身天鹭江,无人生还。就在此战后不到三日,竺州大帅府起火,萧元英、萧权和一众萧家女眷皆葬身火海,无人来救。 花纭明白沈鹤亭无论如何都要亲身北上,胡哈拿是杀害他两位兄长的元凶,萧府起火也有他一份罪孽。 可花纭就是担心——百年萧氏,但无一人能跨过天鹭江。她怕沈鹤亭也会埋没在那冰冷的江水中,就和她刚才做的那个梦一般,化作枯骨一去不回。 花纭心疼,她有些后悔放沈鹤亭走。 她慢慢听,初雪落下的时候会有宁静但暗含力量的声音。将燕王府的马蹄声送到她耳边。 — 昨晚送完秦榆王出殡,今日李怀璟就要与刚刚结束会考的简倦一同出发去蓟南道求兵。 为表鄞都朝廷的诚意,花纭会与文武百官一同上北城门送李怀璟北上。 可这边坤宁宫内,紫阳急得原地打转。她望一眼庭中日晷,马上就要误了时辰,可花纭还在酣睡。 紫阳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小太后昨晚骑马出城给沈鹤亭送行,回来还跟没长大孩子似的李怀璟费半天口舌,她多心疼花纭就想让她多睡一会。奈何再晚礼部的人就要过来催了,她心一横,敲敲花纭的房门,没听见回答就直接推门进去了。 只见花纭直挺挺地坐在梳妆台前,怔然望着镜中人。眼睛又红又肿,好像打碎了胭脂盒子。 “娘娘?”紫阳走到小太后身后,见她一脸泪痕,眼下布满乌青,心眼儿不禁更加酸涩难言,“您一晚未眠?” 花纭轻声道:“哀家做噩梦了。” 紫阳拿着檀木篦子,听她这么说,不禁停下手上的动作,关切地望镜子里的花纭。 “哀家梦见沈掌印,他泡在天鹭江里,周围都是死人。他浑身都冻僵了,哀家怎么给他暖,都醒不过来。”花纭小心翼翼地给紫阳描述那个让她彻夜难眠的梦境,因为在这深宫之中,她唯一能相信的就是紫阳。因为她背后是沈鹤亭,是她那尝尽了伶仃苦楚也依然拼尽全力保护自己的师哥。想到这,花纭的眼泪又止不住地顺着眼角往下垂,她用手背抹去那湿润,道,“哀家真的怕,自古无人能跨过天鹭江,不知沈掌印是否能……” “娘娘,梦都是反的。”紫阳宽慰地朝花纭笑笑,她虽然不清楚小太后与沈掌印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但她能品出来,他们在彼此心中,一定是独一无二的角色。沈鹤亭愿意为了花纭将锦衣卫精锐向坤宁宫倾斜,只为了保护她一人平安;而小太后为了他,宁可冒雪跨越半个鄞都,也要赶在大军离京之前,和他再见一面。 紫阳不会也不愿意把他们之间的情谊描绘得如同宫内谣言一般龌龊,在她眼中,掌印跟小太后是清清白白的。 “婢子明白娘娘挂念掌印,有这份牵挂,婢子相信掌印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归来。”紫阳轻轻地给花纭篦头,用冰过的玉轮给她脸部消肿,好不容易才把她收拾得外人瞧不出哭过。 花纭抽抽鼻子,听话地让紫阳捯饬自己。尽力调整自己的状态,好让一会为李怀璟送行的时候,瞧不出破绽。 在其他伺候更衣的侍女来之前,紫阳在花纭耳边轻声说:“娘娘定要保重自己的身子,不然沈掌印在北疆杀敌时,还要挂念在鄞都的娘娘。” 花纭点头,她自然明白。她是沈鹤亭的盾,还要为他遮风,抵挡鄞都的暗箭明枪。 厚重的太后服制穿戴上身,大约有千斤重,凤冠压得花纭须得一寸寸地挪步子。她坐上轿撵前往北城门,胃里空空,全叫隔夜的泪水灌饱了。 仪仗在北城门外停留,寒风荡起幕帘,花纭与数丈之外的李怀璟遥遥相望。 他并未穿甲,牵着一匹瘦马,一夜过去他的鬓角似乎多了两根白发。李怀璟背对光,瞧不见眼底泛的涟漪。一夜长大似的,望向花纭的时候,眼里恢复了初次见面时的深不见底。 紫阳扶着花纭下轿撵,她穿过百官的大红官袍,停在李怀璟的对面,抬眸端详他的眉眼。 李怀璟跪下作揖:“臣参见太后娘娘,问娘娘安。” 燕王殿下这一跪,连带其他臣下也一同向花纭问安。 “哀家无恙,”花纭俯视李怀璟,却说,“众卿平身。” 李怀璟的眉眼不禁冷了一分。 花从文乜视花纭,语气中带着刻薄:“怎不见沈掌印?” “告假了,痨病。”花纭的声音很轻,态度却是十分不屑,连瞟都没瞟一眼花从文。 “呦,痨病啊。”花从文话里话外透着股调侃的味道,“没传染给娘娘吧?” 花纭霎时攥紧了拳头,花从文是奚落她与沈鹤亭走得近。定是宫里有长舌的嚼舌根子,自己与师哥那点故事使劲编排传了出去。她顿时有些被窥探的不适感,耳根不禁涨上来一点红,陡然觉得无比耻辱。 李怀璟察觉到花纭的反常,杏眼泛出关切的神色。 花纭没有过多理会花从文,她朝李怀璟莞尔一笑:“此行山高路远,燕王与简先生奔袭途上也要适时而息。福禄海——” 只见福禄海躬身举着柏木托盘,躺着一件深红色金丝孔雀羽卷云纹披风。花纭抚过披风上金丝线,柔软的指腹品味着那粗粝感。 李怀璟见状,有些难以置信、又忍不住内心期待地问:“娘娘?” 花纭取下披风,于半空中扬起,迎着他炽烈的目光,右臂越过李怀璟的头带着系带绕过来。花纭踮起脚,李怀璟乖乖地俯下身,她的目光游到李怀璟后颈,快速帮他整理好披风。两个人近在咫尺,呼吸间能闻见彼此身上的味道。可惜,花纭对李怀璟身上的松木香并不感兴趣。 花纭用余光看就知道李怀璟的神情多么惊讶与企望,那眼里的光,都快把花纭吞没了。 她给李怀璟系好襟前的丝带,笑得很温和:“尚衣局十个绣娘连夜赶制出这件披风,布料都由哀家亲自挑选,但求温暖挡风。还望燕王早日借得神兵得胜归都,莫辜负哀家与百姓的期望。” 花纭似是无心,用双手掸掸李怀璟的肩膀,又为他抚平胸前略凌乱的风毛。 李怀璟抚弄她适才碰过的地方,嗓音很低富有磁性:“皇嫂送的披风,一定能为臣挡雨遮风。” 这是他第一次称呼自己为“皇嫂”。 花纭心里咯噔一下,笑容陡然凝固,整顿半晌的端庄差点被这俩字击垮了。李怀璟年长她四岁,在花纭印象里是能做她兄长的人,大庭广众之下冷不丁唤她皇嫂,花纭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景熙帝是弘治帝长子,李怀璟确实应该唤她为皇嫂。只是花纭习惯了他叫自己太后,还以为自己跟他只是君臣。 而且这声“皇嫂”李怀玉与花从文都听得真真切切。李怀玉觉得李怀璟喊得极为刻意,毕竟在如此郑重的场合,唤太后为皇嫂,属实没规矩。 花从文倒觉得燕王与他家小庶女眉来眼去的,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一声皇嫂更是把这暧昧抹上一层欲‖望与禁忌的颜色。他鹰隼一般的眼睛左右观察李怀璟与花纭,心想花纭眼神躲闪,莫不是在逃避李怀璟? 只见李怀璟眸中的光从求怜变为滚烫的渴望,他紧紧盯着花纭的笑颜,沙哑的嗓子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清的音调、势在必得地说:“臣必凯旋。” “那就好。”花纭不自在地哼声,便连续后退了好几步,与李怀玉、花从文站到一起,朗声道,“哀家便预祝燕王,旗开得胜。” 说罢微微屈膝简单行礼,以示朝廷对他的托付。 李怀玉为李怀璟准备了不少药品,由家丁运送,此时正准备跟燕王府军一起上路。 他望着李怀璟雄姿英发的模样,不由得拽紧自己的外套,笑得有些不自然:“十一弟,那些草药都是……八哥从西南带回来的,消炎止痛,愈合创口都是一等一的好。” “臣弟谢过八哥,”李怀璟向他颔首,生疏地向他微笑。 这俩兄弟明明不相熟还要硬凑词,花纭只觉得尴尬,故意露出冷淡漠然的神情。等该寒暄的人寒暄完,李怀璟终于要上路了。 花纭目送燕王府军远去,不断地扬起灰尘。她疲惫地转过身,提不起精神似的浑身乏力。 而李怀璟不断回首望鄞都城门,等到城池完全消失,他都没等到她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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