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刑部狱外,刚才送信的小黄门将空食盒送进马车供贵人查验。只见从中伸出一只白得发青骨节分明的手,随手将一袋银子扔给了他。 小黄门双手捧着钱袋子,笑得合不拢嘴。连忙跪下给马车磕头,嘴里不停念叨感谢的话。 那只手仅仅是伸出两根手指,给他比了个快走的手势。 贵人漂亮的手悬在车窗外,血液向下逼得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仿佛盘踞在黑夜中的蛇。 鄞都城下的雨里,夹着碎冰晶一般的雪,拍在人脸上又潮湿又黏腻。 小黄门将钱袋子揣进怀里,一蹦一跳地往与马车相反的方向,其实直到死的那一瞬间,他都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飞刃精准地刺进小黄门的后脖颈,他向前扑倒,怀里的银锭子洒落一地。杀人者自傲于他杀人的技艺,若无其事地走近尸体,将银锭子挨个清点好放回钱袋。 钱袋没沾血,干干净净的。 “好好将人安葬,钱还给他母亲,那是他应得的。” “属下遵命,”杀手调转马头,在马车刚离开,就有两个穿着藏青劲装的男子从小巷里趋步走出。 他们俩左右看看四周有没有人,确认安全后一人架肩膀一人抬腿将小黄门的尸体抄起来搬回深巷。 只听风雪中有两个沧桑的声音—— “妈的,主子够了损了,杀人不管埋,这大冷天的冻死我了!” “得了你就少说两句,这不杀完了让咱埋吗?鄞都可真够冷的,西南那边还穿单衣呢……” — 李顽捏着一块石头,在墙上临摹那封手书的字迹。她一次次地在带有鹤脚的笔画刻下印记,用尽力气去回忆少时在九重书阙看过的字迹。 世家寒门中,写鹤体的人并不多。印象里只有父亲与裕德太子,他们死后成了王朝大忌,也就无人再写鹤体了。 “李氏,摄政王亲审。” 狱卒解开牢门,李顽赶紧摸黑将藏着手书的干粮扔进鼠洞,若无其事地走出牢房。 李怀玉选在另一处密闭空间,仅在他头上有一顶汽灯,落下一圈圈昏黄色的光晕。 李顽坐在最中央的木凳上,平静地凝视抽烟枪的李怀玉。 李怀玉双腿架在扶手上,脚放松惬意地晃荡。右手托着烟枪,正用翡翠烟嘴勾勒李顽的模样。随着他喷洒出的烟雾,连李顽脚下都渐渐拢起白色的烟。 李顽并没有发觉出什么不对劲来。 “本王找你来,是想做个交易。不过在此之前,本王要先问你几个问题,你只需要告诉我,是或者不是。” 李顽默认,不,她的理智是不想让她答应李怀玉的问题,但她的行为不受控制。好似个提线木偶,而主动权被李怀玉拿捏。 李怀玉吸了一口烟枪,平平无奇的双眼却好似能吊人的魂似的,乜视着李顽:“在本王找你之前,除了花从文,还有没有其他人联络过你?” 李顽乖乖回答:“是。” “果真如此,”李怀玉继续问,“是沈鹤亭的人吗?” 李顽攥紧了拳头,眼前又浮现出那封奇怪的手书,她蹙眉思忖,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将二者联系起来,她与沈鹤亭只有一面之缘。 故而答:“不是。” 李怀玉有些失望,道:“既然不是沈鹤亭,那就是小太后。” 李顽答:“是。” 李怀玉哼笑一声:“本王以为沈鹤亭会像可怜简倦那般可怜你,没想到他跟世家一道,都把你舍弃了呢。李氏,如今只有本王能救你出囹圄,但你要与本王交易。” 李怀玉从袖中取出一份折子:“此乃当年秋闱舞弊案,一百单三举子的联名上书,其中指明了卖题之人并非李廿而是花丞相府的幕僚陈祖英。” 李顽的疑问得到了解答,双眸如炬地盯着他手里的折子。 “而你也清楚,这只是一份折子,即便有举子的签字画押,花从文也不会承认的。因为本王已经查清,陈祖英在舞弊案被发现之前,就已经逃出了京城,死在了入蜀中的山路上。” 李怀玉用三指转烟枪,瞥视李顽,“本王知你手中有可以替李廿申冤的证据,不如你我交易,你把你知道的、有的证据都给本王,然后本王救你出狱。你既能为李廿昭雪,又能免了牢狱之灾,一举两得。” 李顽没有继续回答,她与李怀玉那股无形的力拉扯。她不可能答应李怀玉,即便她再想要他手中的上书,也无法信任一个刚见过一面的人。 李怀玉是沈鹤亭亲手扶上位的摄政王,他要带着证据咬花从文还是,以此为诱饵,让花从文与自己一道对付沈鹤亭?李顽虽不喜沈鹤亭,但他是小太后唯一完全信任的人,若自己帮李怀玉挣脱了沈鹤亭的锁链,让花纭也引火烧身,她李顽一定无法原谅自己。 李顽的拳头渐渐松开,她冷漠地乜视李怀玉:“我没有。” “说谎的人灰飞烟灭。”李怀玉轻笑,从太师椅上起来,一手背过身踱步到李顽身边,用烟枪挑起她的下巴,道,“那你就要放三千里,跟西南的毒虫一起过后半辈子了。不会后悔吗,李姑娘?” “我不后悔。” “其实本王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你不会答应。”李怀玉扭扭后脖子道,“不如你我打个赌,不出十日,你就会答应本王的。” 话音未落,李顽腾地一下从稻草堆里坐起来。月光透过铁窗落在她身上,墙角的小鼠依旧锲而不舍地打洞。 刚才只是做了一个梦。 李顽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突然她的心脏抽疼,疼得犹如拿铡刀去剜心口的软\肉。李顽用头抵着墙壁,浑身疼得直抽噎,指甲抓着墙壁,生生剌出五道裂痕。 李怀玉说,说谎的人灰飞烟灭。 — 诏狱内,一袭纯黑苏绣团蟒依靠在雕花檀木椅中,骨节分明的手扯平衣角的褶皱,捏着帕子拭去登云靴上的血污。 一根金簪随意束住白发,不经意间左鬓角滑落一缕,他便拆了发髻,就这刀刃的反光重新整理好仪容。随后抬起凤眸,平静地打量刑架上挂着的血淋淋躯体。 沾着血肉的皮鞭一下子被抛进了盐水里,姚铎瞪着掌心里混着那人唾液的淤血嫌恶地啧啧两声,转过身刚要拿桌子上的帕子擦,就被某人拦了下来。 “别拿咱家的帕子,”沈鹤亭抛给他狱卒擦牢门的烂布,继续用冷漠的眼神打量刑架上的人——正是他给简倦下毒。 此人原是锦衣卫中的小旗梁潭,深谙锦衣卫内部各人性格与查案手法,狡诈得很。 姚铎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揪出来,可惜多少轮严刑拷打下来,问他是何人指使,梁潭就是不说。 “油盐不进,”姚铎一边用抹布擦手,一边贱兮兮地闻抹布的味道,馊臭味熏得他直干呕。 沈鹤亭都不知道说他点什么好,给他打了个手势,姚铎会意将主子平时最爱用的刀一一摆在沈鹤亭面前。 “姚遇棠,咱家饿了,”沈鹤亭展开布袋,挑了最短最锋利的那柄刀夹在两指间,触到那半寸冰凉,他意有所指地瞥一眼梁潭,呢喃道,“想吃肉。” 刀片从梁潭的额头开始慢慢往下滑,沈鹤亭垂眸,笑意盈盈地看手中的锋利慢慢割裂犯人褴褛的衣衫,在梁潭的胸前转了两圈。忽然他就笑了出来,问道:“梁大人,今晚我们吃烤还是涮呢?” 梁潭胸前的敏感抵着那锋刃,所有注意都汇聚一点,沈鹤亭犹如罗刹似的双眼悬在额头上,适才对姚铎如雷似火的拷打也不曾展露的恐惧开始冒头。 他想起司礼监与锦衣卫一直在传,掌印吃人。 沦入诏狱已是不幸,但有身子骨硬的能挨过姚铎的拷打,但无人能逃过沈鹤亭的审问。 被抓之前,梁潭就负责清理诏狱的尸体。 诏狱后岗有的是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尸体,但有一次从内往外抬人,给梁潭吓得两天没睡的觉。 那人,不,确切地说是人彘,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寸皮肤,一条腿已经找不见了,剩下一根被剔得只剩雪白的骨,腹部被人雕成了花瓣的模样,血红的肉翻在外面,剥离血肉的骨盆裸露在外,整具尸体像一朵盛放的玫瑰。 那是沈鹤亭的手笔。 梁潭的额头渗出缜密的汗。 原来上线告诉他,沈鹤亭肯定不会过问简倦这桩案子,梁潭只需扛过姚铎,他们就有法子捞他出诏狱——送他跟他家人逃出京城,供他们富足安稳余生,再不用留在锦衣卫担惊受怕看人脸色。 故而姚铎扬起皮鞭的时候,梁潭什么都不说,直到在离审讯室不远处的阁楼,看见一段玄黑色的蟒袍剪影。 梁潭觉得心脏在一直一直往下掉。 沈鹤亭见他不回答,有些疲惫地打了个哈欠,跟姚铎说:“还是老样式。” “属下这就准备炭火,”姚铎告辞,偌大审讯室只剩沈鹤亭与梁潭。 梁潭感觉自己就是被扔进狼窝的兔子。 “梁大人啊,咱都是老相识了,”沈鹤亭抬手拍拍梁潭的脸颊,“怎么还不懂遇棠比咱家温柔,顺坡下能留个善终的道理?结果你就是侥幸,还以为熬过他就万事大吉了?他问的时候你该说的不说,非得等到咱家亲自上手,这可是你自找的。” 话音未落,那柄刀就在梁潭的皮肤上调转了个方向。 “掌印!”梁潭声音凄厉,没被打瞎的那只眼死死盯着沈鹤亭,他咽了口唾沫润喉,大脑飞速运转。 要不要对沈鹤亭说实话? 这边或许会放他一马,但外面那位大主子能放过他妻儿?前面大主子跟他笑脸相迎,梁潭收了人家的金锭子,你来我往得可和谐;可那人是善茬么?恐怕其恶之毒不亚于眼前这匹毒蟒。 他不愿意一出诏狱就收到妻儿的头颅。 沈鹤亭手上一顿,睥睨男人淌着血但透亮的眼睛,那一瞬间,他胸中便有了个答案。 “是,是……”梁潭的声音有些发虚,“花相……” 沈鹤亭眉尾一挑,唇边勾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他拎起刀片,在梁潭腮边晃啊晃。 一直守在审讯室外的锦衣卫正要提笔记梁潭口供,沈鹤亭一个“停”的手势,他慢慢停笔,有些疑惑地望着掌印的背影。 “你说是花从文,”沈鹤亭咂摸一下这名字的分量,乜视梁潭的研眼睛玩味道,“确实是一个很完美的答案诶。他既有银子又有手段把你捞出去,‘害’简倦的话也有足够的理由。但是梁大人啊,攀诬别人也是杀头的罪过。” 梁潭浑身的气势在这瞬间陡然消失。 — 诏狱的烛光被阴风吹得摇啊摇,弄得那身长伫立的锦衣卫影子像喝醉了似的斜。 他不忍看审讯室里的血腥残忍,默默背过了身子,尽力闭上眼睛,努力不听那些让人汗毛直立的惨叫。 审讯口供上是一片空白,但他感觉那纸上似乎洒了一层血,被撕碎的血肉之间掩盖着一个名字、一个只有沈鹤亭知道但此刻不愿意面对的名字。 姚铎抬着火炉走进审讯室,他安慰似的拍拍那锦衣卫的肩膀,面对昏暗深处的残忍司空见惯。 “死了?” 姚铎支起炉火,口中似是漫不经心地问,但手上有些拿不住烧火钳。 “嗯,”沈鹤亭的声音中透着一股不甘心。 “属下准备了主子爱吃的羊肋,”姚铎抬眼望着沈鹤亭,刻意不看他身后的狼藉。 沈鹤亭不知所措地端详自己沾满血的双手,低着头的样子有些可怜。 姚铎从袖中取出一张干净的手帕,走过去为他擦干净脸颊边的血迹,问道:“他说了是谁吗?” 沈鹤亭摇头,冲姚铎眨巴眨巴眼:“但我知道是谁了。” 他的反应不大正常,姚铎有种不详的预感,但他揉了揉沈鹤亭的后脑勺,细声哄道:“主子不是饿了吗,先吃口肉,有什么事咱以后再说。” 沈鹤亭眼神讳莫如深,他一把弃了刀,走到水盆边洗手,动作透着股愤怒,姚铎背身听着水声,心绪被沈鹤亭扯得一下下不舒服。 沈鹤亭将羊肉一股脑扔在火炉上,还未等烤到全熟,就夹着带血丝的肉填进口中。 鼻尖萦绕着羊膻与生肉的血腥味,沈鹤亭怔然望向铁窗外的兰山。 “遇棠,我被自己养的蛇咬了。” — 自从李顽被带走,李璞就一直不吃不喝。 李怀璟为此特地从宫外带了厨子,做了各式各样的小点心,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子。他抱着男孩,挨个问他想不想吃。 李璞一直摇头,两手环住他脖颈,噘着嘴什么不说。 花纭坐在一边,一脸担忧地望着李怀璟:“再如此下去该如何是好?要不哀家去请太医,开两副健胃的药来?” “听见了吗,太后娘娘说你若是再不吃饭就要喝苦药了,”李怀璟单手抱孩子,用下巴蹭蹭李璞的脑门,用略带威胁的语气跟他说,“舅父可没有多少功夫哄你,这台阶你不下,一会可就没有了。” 被李怀璟一吓唬,李璞“哇”地一声就哭出来了。男孩扯着嗓子嚎了好半晌,哭得以泪洗面,听得花纭的心一颤一颤的。虽然看李璞越看越像她那不负责任的父亲,但花纭出于对孩童的怜惜,仍然见不得李璞哭闹。 “殿下,”花纭走到李怀璟身边,朝他伸出双手,道,“让哀家试试。” 花纭刚揽住李璞的腋下,男孩顿时哑了声,啐出一口紫黑色的淤血。 李璞疼得向后仰,口鼻中不断有黑血井喷似的冲出来,尽数洒在了花纭与李怀璟袖口与衣袂。男孩的口中霎时塞满了痰,痛苦地呼喊“舅父”。 突如其来得在场众人都无比惊愕,紫阳连忙用银针去测桌上的点心。花纭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擦拭李璞口鼻,抬眸问李怀璟:“这是如何!” 李怀璟惊得瞳仁紧缩,他执起李璞的手腕摸脉,眉头拧成了川字:“中毒了!快宣太医!” 太医院齐聚坤宁宫,但并未查出个所以然来。紫阳已经将李璞晚上用过地膳食都试了毒,却没发现异样。李璞中毒中得突如其来,花纭望着床上仍在咳血的男孩,胸中一直有个疑问:有没有一种可能,李璞其实早就中毒了,只是刚才才发作。 花纭偷偷溜出寝殿,从晚膳开始向前回忆李璞吃了什么做了什么,一直从前厅走到后院,最后停在日前李璞与李顽读书习字的地方。 花纭跪坐在软垫上,轻轻翻开书案上的《大学》。 每句文书旁,李璞都用他那歪歪扭扭的字去模仿,一旁的宣纸被风卷起吹落在地。花纭低头去捡,目光却被上面被水模糊的字体吸引。 花纭拎着宣纸一角,金护甲划过干得打皱的字,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对紫阳说:“拿验毒针来。” 花纭接过银针,将宣纸浸到洗笔池中,她用针划过上面的字迹,赫然发现——银针发黑! 紫阳惊道:“是墨水有毒!”她赶紧夺过花纭手里的银针,摘下头上的银簪浸到砚中,她搅了两圈擦去上面的残墨,银簪大半都呈现出异样的紫黑。 “哀家以为她是真心待李璞好,”花纭不错眼珠地瞪着砚台,“没想到她连孩子都敢下如此毒手。” 紫阳道:“娘娘,未知全貌,您怎可将罪责推到李姑娘身上?” 花纭压抑地说:“除了她还能是谁?来过此地碰过这砚台的,还能有谁?难不成是燕王殿下,他疯了吗要害自己亲手养大的外甥?” 紫阳漆黑的眸子一转,沉声说:“昔日武媚娘为扳倒王皇后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何况燕王与秦榆王还是甥舅。娘娘,墨汁有毒一事,暂时不宜声张。待今晚过后,自有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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