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四二章 欢情薄 永年神色为难,低声道:“公主,圣人现下的确忙不过来,老娘娘那里也是糊涂公案一桩桩的。公主去请安,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的。” 成泛想了想,点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可惜,我多年都没见过老娘娘,错过这次,不知下次又是什么时候了。既如此,阿茯,我们这就离开——” 成泛作势要转身,从余光里看到永年面色松了下来。 永年上前两步,以为成泛真的不再纠缠,正要躬身送行,哪知成泛接下来的话飘了过来,“——从这宁安殿后面绕过去,看看这处有何不同。” 永年听这话顿时大惊失色,“公主!这……” 看永年这种想要拦住她进去的样子,成泛心中泛起疑惑。 亲母子之间什么事,竟然值得让身边年久经风浪的随从,面色大变? 成泛理智知道自己该在此罢手,装作毫不知情、没有好奇地离开。 只是永年的阻拦起了反效果,成泛看他那未来得及掩饰的神情,觉得这事可能远没有这样简单。 成泛袖子一扬,面色隐约带着不悦,“我此行,既是拜见圣人,也是探视老娘娘。你作何阻挡不休?莫非是你专门扯着圣人在此的幌子,故意唬弄我不成?” 永年苦着脸,告罪不休,连称“不敢”,心里却觉得有些事只怕瞒不住了。 成泛哼了一声,“公公是圣人身边旧人,料想你也不敢在我面前欺瞒。还不快去通报一声?” 阿茯在旁边看着忙不迭拐弯往宁安殿去的永年,若有所思,“公主,这其中是真的有猫腻么?永年公公在圣人身边侍奉已久,不该听您说这么几句就这样方寸大乱了呀。” 成泛捏了捏芍药花枝,摇摇头,“我不是天算子,哪里知道这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刚才也只是看他异常,才想试试他。看来里面闹得挺严重的。” 阿茯猜测,“难道说圣人今日专门来,就是和老娘娘找晦气的?”这话出口,阿茯就用手在唇上拍了几拍,“婢子失言,自行处置。” 成泛一听,瞥她一眼,自己先笑了出来,“你在外说话还是谨慎些为好。也不要什么都不知就先下了定论。尤其事关老娘娘。” 老娘娘,没有封号,是一个笼统而含糊的称呼,被宫里上下专用来称呼宁安殿的太妃。 这位老娘娘在宫中是个特殊的存在。 在荣宠最盛时被唤为一声朱贤妃,连皇后也得避她几分锋芒。而后一朝失了圣心,从云端坠落,门庭冷落至今。 朱氏贵为皇帝生母,却未被尊为太后。或者说,她一个废妃,所出的儿子却继承了大统。 皇帝继位之后,尊封了嫡母谈氏为皇太后,对生母却冷淡无比。 这么多年,朱氏没有太后的尊荣,也不出现在大多数的场合。 因着这缘由,成泛不说亲近朱氏这个名义上的“亲祖母”,就是连面似乎也没见过。 成泛收回思绪,唤了阿茯沿着宫墙慢慢过去。算算时候,永年应该已经进去代她传唤了。 许是主人不得尊重,来往甚少,这殿外景致也显得破败陈旧。 成泛她们过来时还能看见一丛丛的野芍药,转了进来却没见休整良好的花草。 这条小径路面并不平整,未用鹅卵石铺陈过。前几日又有小雨,是以路上还有些泥泞。 阿茯一边扶着成泛手肘,一边说:“公主小心脚下。” 成泛一笑,抬头正要和阿茯说点话,却发现正前方十步左右站了位老妇,正目光幽幽地看着成泛二人。 满头星霜,看样子与太后差不多的年龄,只是身上衣物却简朴,穿得还不如太后宫中的宫人。 成泛站定,静静地看过去。那素衣木钗的老妇人也不做声,拿眼睛死盯着成泛。 随即,成泛与老妇的话同时响起。 “当面不知是哪位阿姑?” “你就是那不知羞耻的女人所出的女儿?” 成泛有些疑惑,“阿姑可有认错人?” 这不知羞耻,怎么说也与先皇后扯不上关系。不过,看那面庞上残存的一点风姿,成泛猜这位多半是那位先前的贤妃娘娘。 老妇呵呵冷笑一声,“你这毛丫头叫我阿姑?你可知,本宫可是艳冠后宫、连圣人也要赞一声姝丽如仙的贤妃娘娘?!” 成泛听她嘶哑叫喊的嗓音,不由一顿。 岁月流逝太快,将她美如神女的面容抽去,只剩下枯槁之态。 成泛淡声询问,“你可知现在是哪个时候?” 老妇眼神奇异,“你个丫头不仅眼神不好,连脑子都有些糊。谁不知,这是的天平三年?!” 成泛听后一愣,随即又为她感到些悲哀。 成泛温和地与她说起:“终先帝一朝,统共有天平二十四年,而现今已是永宁十六年。四十年,早已斗转星移。” 斗转星移,移的是美人如花,名将铁骨,还有帝王之心。 成泛就这样看着这个先帝朝名动一时的昔日美人,有些唏嘘。 不说盛衰无常,世态炎凉,只是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境遇,便让人不由长叹。 多年前力压群芳众人追捧,如今却稀里糊涂随从无几。 老妇呆怔了一会,然后爆发出嗬嗬嗬的笑声。由于情绪的激昂,她的脸上泛上不正常的潮红。 “皇帝没了么?那孽子做了天下至尊?那又如何?他的婚事不也自己做不了主么?” 她恶狠狠地朝着成泛叫嚷,声音粗哑,折磨着成泛二人的耳朵,“你金尊玉贵的小郡主,没有想过吧?你阿爷不是你阿爷,你阿娘却不只是你阿娘。你就是个祸乱宫闱的证据!这当年的有情人嗬,如今在我这元凶处竟然都能情热难分!” 成泛听得震动不已,但神智还在,听到她说到这,立即大喝中断:“慎言!” 老妇冷笑不止,“既然敢做,那我又有什么说不得的?你那亲阿爷亲阿娘,现下正在我殿中忘情呢!小郡主,作为二人亲子女,不去见证下这感天动地的情爱吗么?” 老妇这一边说,一边咳得撕心裂肺,面上一阵红意。 只是这话说出来,不论真假,都僭越无比。 成泛猛然听到这惊天的宫闱秘事,心神剧跳。这里面的,除却皇帝,原来还有另一人,听这说法,还是一位与皇帝有纠葛的女子。 阿茯眼一瞪,狠狠喝止:“无知老妇,言语颠三倒四。哪里来的什么大郡主、小郡主?” 成泛抬手止住阿茯继续的发问,看这四周无人影,才压低了声音稳稳地问这老妇,“小郡主是谁?那女子又是谁?” 老妇却只是嘿嘿一笑,如同听不懂一般,只是东拉西扯:“‘莳花月影下,来日伴君前。承欢三两年,相顾不相言’。她小门小户,又凭什么能得我儿青眼?我既然不喜欢,那就毁掉!” 说到这里,老妇更是情绪激动地拍了拍自己的手掌。 成泛刚平静下来的眉毛又挑了起来。 听这前面,又是“君前”,又是“承欢”,怕不是在吟咏宫廷怨词或者说是追忆自己的高光年华。 看她这言语不离先前光景的样子,成泛觉得今日大概是问不出什么来了。 结合前后话语,成泛推测这先时的美人,约莫是在长年累月的冷宫生涯下,将自己给逼得不正常了。 忘记了来来往往的人,忘记了波澜壮阔的岁月,却独独只记得自己的荣光与怨恨。 但这些情绪估计也只有她才记得了。 不评说这话里话外的真相,成泛看着她这模样,心里升起了一点极淡的怜悯之意。 想到此处,成泛压住嗓音,温声细语询问道:“不知你身边伺候的在何处?” 旁边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却不止是一个人的。 打头的就是皇帝冷硬的声音,听起来还有不加掩饰的厌恶:“你倒是有个好心肠啊。怎么,这就可怜上她了?你要是真好心,不如之后把她接到你公主府,天天请安问候,锦衣玉食供着?” 他后面的人却在此时伸出了一只手扯了扯皇帝的袍衫,皇帝顿时打住不言。 成泛顺着那动作看过去,只见那人手腕白皙,一串璎珞手环,就是裹着披风也掩不住女子娇俏的身形。 成泛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 这后面跟着的,无疑是一个美人。 或许还是个身份微妙的美人。 她心下觉得荒诞又惊异,这后面,或许还有的是热闹可以看。 另一方面,她又心下宽慰,庆幸自己决定做得早,在两个月前就进入了工部。除去休沐日,待在宫内的时候屈指可数。 否则,难免会与这些一招高过一招的牛神鬼怪撞个正着。 成泛只有沉默。 面对皇帝,她一向不那么底气十足。 就算她曾经经历了那么多的事,如今看见皇帝,依然会有些生畏的,就像刻在了骨子上。 那老妇却无畏无惧,尽管皇帝的目光森冷地扫向她。 老妇怨恨地看向那个披风裹身的女子,冷嘲热讽,言语锋利,又像个正常人了,“呵呵,你个孽子,终于鬼混完了,还舍得带着这个没脸没皮的女人出来。你这对狗男女,还是给本宫滚到边去吧!” 她说得极大声,嘶吼出这句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那一直安稳不语的女子却在这时发话了,声音里柔柔和和,听不出刺来,“娘娘还是当年那样。这可不好,我与阿郎是真心的,当年是,现在也是。” 老妇狰狞一笑,强自撑起精神,“是啊,他狼心狗肺,对着我是这样,对着发妻也这样。就为着你这楚楚可怜委曲求全的脸,长年累月对着发妻和长女下药!现下心愿达成,你可满意了?” 成泛立在旁边,听到这话,手上的芍药掐得稀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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