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太后威 跨出文渊阁时,成泛第一眼看见的是弯着腰背对她的郑云期。 绿叶如翡,映着郑云期俏生生的背影,成泛只觉眼前一片畅意。 成泛走动的步幅不大,一双轻便的鹿皮靴子落地,声音几不可闻,但郑云期在成泛离她还有数步之远时,就立刻转过头来,对她笑脸相迎。 那笑容看起来也爽利至极,唇角弧度极大,却不带一丝谄媚或是鄙夷。 她欢快的上前,向成泛含笑行礼,动作却是规规矩矩,一丝不苟的。 “殿下可需要再坐坐,缓口气再回宫?”郑云期与她隔着一臂之遥,是个恰到好处的距离。 成泛心里赞叹郑云期的稳重有分寸,但也实在有事,便摇头拒绝道:“先谢过三娘子美意,我一会直接回宫。” 她立住脚,面向郑云期,笑容更加真诚了几分,“今日多谢款待,芝麻饼绝妙,直逼大内,可惜还没来得及尝尝贵府的桂花蜜。” 郑云期笑声清脆,“殿下谬赞。不过寻常百姓家中食,入了殿下眼,实在有幸。殿下若喜欢,改日我便差奴仆献上。” 成泛下意识想拒绝,这种吃食上的事还是交给大内小厨房就好,不必麻烦外人,况且自己还不怎么吃这些。 但心念一转,成泛又莫名想到祁贺,那个喜好各种吃食,故作可怜只为她那里一块毕罗的祁贺。 想必他对这些糕点甜食是全无抵抗之力的。 于是成泛便鬼使神差地应了下来,“有劳三娘。” 但同时也向郑云期做了一个承诺,“不过,三娘若有什么看上的珠宝绮罗,尽管和我说。若是我能给的,定竭力满足。” 成泛别的不能说有太多,但在钱财珠玉之类上,却是从未缺过的。 皇后早就给成泛私地下安排了人,插在西域商路,东南水路的行队里。 这么多年下来,手上亲信走南闯北,寻觅商机,为她赚了不少,成泛也因此闷声发起了大财。 且她对这些个宝石玛瑙珍珠没有别样的喜爱,除了举世无双、无价无市的那一小撮外,其余的用于人情往来,她是毫不在意的。 郑云期笑得眉尾斜飞,“殿下这般说,我自是赚了。到时我若看上了什么好的珠饰,可得来求殿下想法子。” 成泛自然应好不提。 这样说说走走,已到了弘文馆后门。从后门去,宫廷不过半个时辰,而功臣府宅,大多在朱雀街,距前门更近一些。 是以,成泛车驾停驻在后门一角,而郑家车驾,在前门。 成泛转向郑云期,笑得温和,“劳三娘相送。时辰已不早,三娘也该归去了。明日后日我们自还会相见。” 哪想到第二日乃至接连的几日,成泛都没能去成弘文馆。 因为,在玉泉山礼佛礼了多年的太后谈氏,凤驾突至,直接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寿昌殿。 宫中上下对此反应不一。 别人如何做想成泛管不着,她只觉得又惊又喜,这种膨胀开来的惊喜,让她整个人都充盈了起来。 算上前世和今生,成泛已经有十余年没有看到过这位疼她至深的长辈。 就算太后没有突然回宫,她也是打算再过几日就去禀了皇帝,探视太后的。 谁知道惊喜来得如此之快? 消息在传遍宫廷的同时,太后尊驾已经到了太极门。 皇帝率领着一众宗亲宫嫔,皇子皇女,浩浩荡荡地在太极门处围了一圈。 成泛是嫡长女,在仍留于西京的宗室同辈之中,年纪最长的那位。 又兼女眷中身份没有尊贵过皇后者,成泛便站在了皇帝右手侧。目力所及,十分清晰。 成泛抑制住心底翻滚的情绪,尽力不动声色地看着缓缓而来的凤驾。 她的阿婆,不是亲祖母,却给了她无尽的慈爱与尊荣。 凤驾在几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太后身边的掌事女官齐氏,先行一步下辇,朝着等候已久的众人深深一揖道:“太后娘娘远道跋涉,不忍让众位久等,宣各位至寿昌殿叙话。” 皇帝唤了起后,齐女官却未退下,转身面向成泛,笑着说:“太后向来喜大殿下的体贴,故请殿下与臣过去,上辇陪同。” 成泛也是一笑,并不多话,向皇帝示意了一下以后,便随齐女官一同过去。 转身时,成泛眼角余光瞥见成涟有些不甘的神色,几个庶出的公主脸上不出意外地挂着一些歆羡之色。 成泛淡淡地想,生而为人,或许总是有贪婪羡慕之心的。只是少不晓事时,这种情绪更难以遮掩而已。 她曾经疯狂地渴望着爷娘之爱,羡慕着成涟那种肆无忌惮的、欢快到令人嫉妒的笑容,只因她自己亲娘早逝,阿爷不疼不宠。 在衣食无忧时,这种差异便被无限放大,明晃晃的,有如天堑。 但成涟乃至那些公主皇子们,或许也在羡慕着成泛能从太后那里得到的无上关怀。 成泛无数次都在想,这或许算是她命好,积了德托生成为了皇后的女儿。 而太后,虽然从未言明过嫡庶区别,但这么多年下来,除了亲女所出,也只对成泛这么一个皇帝子嗣这般恩宠。 辇内暖洋洋的,简单的一袭缠枝银花绣就的青袍,穿在太后身上,也别有一番气度。 谈太后已年届六旬,但鬓角仍青,不见银丝。面上红润,有皱纹几条,还可隐约窥得年轻时不俗的容貌。 太后看着在执意伏在地上行大礼的成泛,不由感慨万千。 她微微弯身,放下手上把玩的珠串,朝成泛伸出了手。“起罢,我们婆孙俩,好好叙叙话。” 成泛自然不敢任由太后把她拉上来,借着这动作,自己起身,跪坐在太后身侧。 “我这老婆子不中用了,大意地把你放在群狼之中,咱们元真怨不怨阿婆没为你做主?”太后松了松脸上绷着的严肃之色,慈和地抚上成泛鬓发。 成泛眨了眨眼,想说“不怨”之类的话,泪珠却先嗓音一步,不受控地滚了一颗接一颗。 那些事历历在目。 刚回来时恍若大梦她没哭,只是对人生奇妙际遇感到惆怅;在皇帝疾言厉色,几言几语定下她的命运时,她也没哭,只是自嘲地想自己果然不得皇帝喜爱;成涟拿着她阿娘珍藏的旧扇在她面前耀武扬威时,她也没委屈难受,只是自若地杀了杀她的威风。 成泛以为自己经过这么多年的宫闱朝堂厮杀后,除却生死,关于亲缘,她早已看淡。却没想到,自己还会因为这简简单单的安抚关怀痛哭流涕。 太后听后心中一酸,赶忙将成泛揽入怀中,轻轻拍抚。心中直叹自己大意,因着这多年来的风平浪静,不防宫中陡然的狠手,落在这个最疼爱的晚辈身上。 手上动作却不停,只是轻轻安抚。手下哭得起伏不定的背脊,昭示着成泛不平的心绪。 太后转向外面吩咐道:“阿齐传人去我殿中,备上衣物首饰,待会要用。” 一面又软着声气安慰成泛,“看来咱们元真这次是想在众人面前失仪一次了。待会若不想见他们,就先待我寝殿,将这段时间的委屈都细细向我道来。” 成泛听得不好意思,从太后怀中挣出,刚才趴伏的衣衫上,氤氲了一大片深青。 “是元真的过错,污了阿婆这一身衣衫。”成泛赧然一笑,羞红了半张脸。 太后宽和一笑,并不当回事,只是用手指轻轻拭过成泛眼角的泪痕,“难受到极致了,还不允许人哭上一哭么?” “你小的时候,皮的上天下地,让我们操足了心。现在一大,倒是文文静静不生事。这么有违本心的举动,装得久了,能舒坦才是怪事。” 这话一出口,太后和成泛都各自一声长叹。世事变迁,对人个性的影响,实在难以预估。 待要多说几句,车辇正缓缓停下,齐女官在外通禀,说是快到寿昌殿了,太后也只好先打住话头不提。 “和我一起去整理罢,到时看心情你再去不去殿中。” 经由那么一释放,成泛心中已趋于平稳。“阿婆可是低估了我。这种场合,我自不会任别的不相干的人来看我的笑话。” 成泛抿了抿唇,勾起一抹生疏有礼的笑,“不然,我这练了这么久的礼节,对谁使出呢?” 太后拍了拍成泛的手心,语气里是满满的欣慰,“好!这才是我大成骄傲飞扬的大公主该有的样子。”更多的关于“有其母之风”的话,她还是吞了下去。 待到整理完毕,成泛虚扶着太后来到寿昌殿正殿时,原本空阔的大殿已站了不少的人。宫廷内外女眷一拨,宗室男子一拨。 但站在这里的,多数还是皇帝的后宫。 宗室经过几次的清洗,被打发的打发,被圈禁的圈禁,能好端端出门的,不是那几位先帝朝的叔父辈,便是那几个十几岁的少男少女。 晃眼看去,女眷中除了宗室出身的长公主,大长公主并几位为数不多的王妃,郡王妃,余下的,全是当今皇帝的后宫团。 以安淑妃为首,几妃几嫔几才人接下,几乎高位且有子女的妃嫔均已到场。 看上去满目的琳琅珠翠,富贵逼人,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成泛嘴角勾起点嘲讽的笑,又转瞬即逝。 这种情况,她还不知道是否该感叹她亲娘去的早,不然,迟早有一天也会被这一群女人给烦得不行。 安淑妃眼神伶俐,看到太后出来,率先行礼道:“妾安氏,恭请太后安。”声音是不符合年龄的娇柔,如同黄鹂。 随即是众人齐齐的请安之声。 太后眯了眯眼,柔和地笑了笑,坐上了主位,成泛侍立在她身旁。 太后缓缓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后,才不紧不慢开口,说的话却不柔和,更带着一点强硬,“老身不安,为这内外的魑魅魍魉。” 她吹了吹茶盏中漂浮的叶子,继续道:“不说先帝时期内外如何安宁,就是往前个七八年,后宫也是一片祥和,哪里就充斥着这么些算计?” 殿中鸦雀无声,无人应声。 “五郎,你如何看呢?”太后也不管周围人反应,转向皇帝询问。 皇帝在他这一辈里行五,亲近之人皆唤其为五郎。 皇帝一直是在埋头沉思的,听到点名,也只是从自己思绪中挣出,回给太后一个温和又无所谓的笑,“阿娘觉得如何,便如何处理罢。这后宫,既然你回来了,便也劳烦你再操劳管理下。” 这话说的无可挑剔,没有偏袒谁的意思,甚至于皇帝还在三言两语之间,直接将安淑妃手上的宫权交还给了太后。 成泛站在上面,十分清楚地看到安淑妃脸上瞬间的变化,而从平稳到些微扭曲再回归成素来温婉的模样,不过几息。 不管是谁,都没想到,皇帝能够直截了当地把这份宫权毫无芥蒂地交给自己的嫡母,而不是去维护自己一向以来的宠妃。 太后安稳地点头接下,“你若是后了悔要拿回,老身自然也无二话。” 还给那个安氏?想都别想,这自然是不可能的。她会活得好好的,直接将宫权递交给之后的太子妃,绝不会让安氏余孽再沾大权。 瞥见底下各色的表情,太后心中有点腻味。这人倒是换了一茬又一茬,但那些满腹的算计与心思却是如出一辙的。 她招招手,齐女官稳稳上前,垂首听令。“阿齐将东西带上来,好好地犒劳下大家。” 齐女官下去后迅速折返,后面跟着的几个宫娥手上都盛着托盘。 太后朝着众人,笑得慈祥,“不管怎么说,老身不在西京的这么几年,也是辛苦众位了。” 她一手勾起一串流光溢彩的手链,一手握住一本佛经。 “这些均是赏赐。这链子符合你们年轻人喜好,宗室外眷就一人一串。” 太后抚了抚佛经,面朝众人说道:“至于佛经,不管男男女女都得静心为好,不分内外,就一人一本罢。好好地抄上一遍,或许还能赶上四月八的浴佛节供奉。” 成泛埋着头,憋笑憋得辛苦。 这么多人中,就数安淑妃最为憋屈。 拿到手上没几年的宫闱之权说没就没,赏赐的珠链只是外眷才有,而以敬佛为名的抄经惩罚却少不了她。 这话明摆着,是要让这些人不好过。虽然朝廷内外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但实际内里,宫妃家族与一些宗亲是有私底下的往来。 看上去是一种不痒不痛的处罚,也是在不给安淑妃几人颜面,实际上是太后在借此机会,暗中替皇帝在敲打这些不老实的人。 这些事皇帝不好出手,太后却是使得的。 这么一看,宫权之事,不是皇帝和太后母慈子孝的上演,而是新一轮默契配合所开出的条件。 姜还是老的辣,高明还得数太后这只老狐狸。当然,皇帝也是不赖的。 太后脸上刚流露出一点困倦之色,下方的和郡王妃察言观色,立马就上杆子道:“妾等耽搁太后娘娘多时,不如先行告退。” 太后一笑,这话颇对她的想法,和郡王一家都是妙人。“老身这边也不留人了,就五郎和元真再坐会罢。” 众人散去地极为迅速,像后面有谁在追赶他们一样。 成泛就着一个位置坐下,安静不发一言。 皇帝还是刚才那副样子,垂着头,仿佛有想不完的事。 太后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轻声询问皇帝:“五郎,元真这事,你是否该给我一个交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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