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恢弘的长乐宫中,光洁的汉白玉石拾级而上,阳光洒在台阶尽头的太和殿上,为其镀上一层浅浅的金光,宫殿之中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处处彰显着晋王朝的奢华与肃穆。 晋文帝钟慜一身玄端朝服,九爪金龙栩栩如生,细小的龙纹都清晰可见。他端坐龙椅,额前的珠玉冕旒自然垂落,透过珠帘,俯视台下躬身行礼的文武百官,面上看不出喜怒。 片刻后,他下巴微扬,偏过头,看了眼一旁的宦官。 宦官心领神会,上前一步,立于高台之上,高扬的嗓音响彻大殿:“宣泸川郡主萧子虞进殿。” 排在最前面的太尉秦沛下意识皱眉,额间“川字”仿佛刀斧刻上去的一样。他明显不赞同帝王的作法,但正值大朝会,百官俱在,也不好多说什么。倒是其后的司徒李燮元唇角微微勾了下,可惜弧度太小,又稍纵即逝,后侧的心腹都未发现。 数日奔波,萧子虞风姿不减,她信步入殿,仪态大方地冲晋帝施了一礼。 钟慜第一次见到萧子虞这种英气勃勃的女子,眸中掠过一丝异彩,倒真起了兴致。额前的珠玉微晃,身姿也挺拔了些许。他选择将萧子虞宣入大朝会,而不是直接纳入后宫,为的正是彰显皇恩浩荡,威压海内,给咄咄逼人的世家来个下马威。 泸川郡主威震西北,名满天下,这般胆识过人的女子愿主动雌服皇室,嫁他为妃,多大的荣耀与体面。其他世家又有何面目与皇室相争。 他就是要明晃晃地告诉天下人:他是皇帝,是九州共主,他的意志就是上天的意志,没有任何人可以违背! 钟慜志得意满,望着台下恭敬有加的萧子虞,越看越满意。他思忖一个德妃是否委屈了她,毕竟萧子虞此前就是郡主,但她初入后宫,寸功未立,贸然位居高位…… 钟慜心思百转,已然想到若萧子虞诞下龙子,便给泸川萧氏一个体面,晋她为贵妃。 龙椅上的皇帝不语,殿内的其他臣子眼观鼻鼻观心,朝堂顿时陷入一片沉默之中。 萧子虞始终维持行礼的姿势,纹丝不动,动作连最苛刻的礼官都挑不出任何毛病。帝师戴九昭猛咳两声,惊醒上方走神的皇帝。 “郡主平身。”钟慜心情一好,看什么都顺眼了。 “定西侯乃我朝股肱之臣,泸川萧氏世代戍边,功于社稷,加封其为太子太保,遥领梁州事宜,并赐武田三千顷,珍物三百件,以抚臣心。” 钟慜话音刚落,朝堂一片哗然。朝臣们七嘴八舌,庄严肃穆的太和殿立马变成嘈杂喧闹的菜市场。 文帝继位之初,与世家有一段蜜月期,可惜蜜月委实过短,随着时光推移,皇室与世家的矛盾越来越大,双方高度对立,时至今日,已然只剩表面平和,内里暗潮汹涌,都恨不得对方立马完蛋。 钟慜对世家的厌恶一度到了不加掩饰的地步。乍闻嘉赏,满朝臣公飞速交换眼神,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 萧子虞目不斜视,躬身谢恩。施恩完毕的钟慜很满意,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萧子虞,示意她主动开口。 满朝臣公的目光也随之集中到萧子虞身上。大殿之上,知晓文帝心思的臣子凤毛麟角,唯二知情的太医院院首姚钊也不愿多事,眼观鼻鼻观心,将谨小慎微发挥到极致。 萧子虞心知肚明。 她扬起头,目光扫过富丽堂皇的大殿,殿内心思各异的文武大臣,最后落到上端目光灼热的帝王身上。明明身处温暖如春的太和殿,她的心却飞到风沙漫天的西北边境。那里才是她的归宿。 萧子虞神情郑重,双手交握,高举过头顶,在众人热切的目光中,直直地跪了下去。 “陛下隆恩,泸川萧氏铭感五内,圣恩无以为报,臣女愿自请雁门,戍守边关,以性命抵御戎族,捍卫晋室江山,不破冒氏王庭不归中土,望陛下成全!” 萧子虞说完,不待众人反应,掀开发冠,一头乌黑的秀发迎风而散,斩断的青丝飘散在济济一堂的太和殿中,无比壮烈与决绝。 在大晋王朝的权利中心,当着皇帝和满朝公卿的面,萧子虞当众断发。不破戎族,誓不还家。 “你!” 一声怒吼凭空而起,龙椅上钟慜的脸黑得几乎能拧出水来,下颚也崩出比平时正常状态下要明显许多的线条,显然气急到忘记隐藏情绪。 钟慜这一吼,像吹响了冲锋号,一时间朝堂风向大变。一众文臣纷纷稽首,争先恐后开始参奏泸川萧氏累累罪行。 “臣有本禀奏,泸川萧氏私斩朝廷命官,折辱乡绅,私分田产,妄改国制,实乃罪大恶极,不把陛下和朝廷放在眼里。” “臣亦有本奏,泸川萧氏私联边军,以巨额财物贿赂边军将领,企图染指军权,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望陛下严惩!” “萧氏野心勃勃,以粮秣蛊惑愚民,致使雍、梁之民知萧不知晋,意图裂土封王,其心可诛,其行必毙,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何谓墙倒众人推,何谓巧舌如簧以言杀人,萧子虞真是见识到了。不消片刻,在众臣公的口诛笔伐下,萧氏顿时从戍边有功的股肱之臣变成罄竹难书、居心叵测的无耻小人,一时间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一派胡言!” 萧子虞怒发冲冠,指着说萧氏私杀朝官的大臣,气场全开,澎湃的内劲逼得对方两眼翻白,差点当庭晕了过去。 “魏县官绅勾结,贪墨救济粮,致使灾民多饿死,民间惨剧无数,祸及雍、梁两州,有何杀不得!” 大臣也是道听途说,并不解缘由,被萧子虞一怼,瞬间说不出话,败下阵来。 “至于边军,我倒要好好问问朝堂诸公,边军数月不发饷,将士们提着脑袋跟戎族干,浴血奋战马革裹尸,最后亲人连抚恤金都拿不到,银子到哪去了!” “你!你!”礼部老臣眼凸喉噎,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怒而甩袖,斥道:“为国戍边何等荣耀,你竟将此举与银钱联系到一起,实在是,实在是。” 老臣“实在”了半天,仍旧没想出好词,其他人连忙补充道。 “俗不可及!” “视财如命!” “愚妇短见!” 定西军之事异常敏感,萧子虞见他一把年纪,老态龙钟,本不欲计较,可对方不依不饶越说越过分,满嘴胡言,竟侮辱起边军将士,她忍无可忍,声如洪钟怼道。 “若无吾等愚昧武夫戍边苦战,尔等安能高床软枕、拥妻纳妾,坐享荣华不说,还有功夫在此大放厥词,折辱卫国功臣!” 萧子虞大杀四方,舌战群臣,将一个两个高居庙堂的文臣怼得面如土色,羞愤难当,其中一言官激愤之下,欲当庭撞死,被眼疾手快的同僚拉了下来。 眼见朝堂变“吵堂”,上方的皇帝脸色越来越黑,当萧子虞说道“折辱卫国功臣”时,愤怒到达顶点。 “肃静!”钟慜一拍龙椅,朝堂霎时安静如鸡。表现最激愤的言官偃旗息鼓,其他人也默默后退半步。 钟慜阴鸷的目光落到李燮元身上,严重怀疑萧氏倒向世家,他沉声道:“萧氏所言,司徒怎么看?” 李燮元躬身,敛下眉眼,神色看不出任何偏向。 “陛下说萧氏戍边有功,便是戍边有功。”李燮元视线扫过萧子虞,眸中飞快掠过一丝的笑意。被上首的皇帝抓个正着。 “既然戍边有功,就该赏。” 司徒一开口,朝堂风向又变了。方才指责萧氏专横、弄权的文臣齐齐闭嘴,另一批大臣开始吹萧氏的彩虹屁,夸萧氏世代忠良,定西侯英雄了得,上马能杀敌,下马能安民,梁州民风如何好,吏治如何清明,百姓如何安居乐业等等。 一言以蔽之,梁州世外桃源,其他州狗屁不是。 其他州自然也包括晋室所在的中州。可想而知,晋文帝钟慜的内心有多恼怒。 尤其当他发现,夸赞萧氏的皆为世家子弟,同时还是六部和各州的实权大佬,而上一批帮腔的只是一帮文臣言官时,愤怒的同时又异常心酸,好似一颗顶酸顶涩的酸梅融进心里。 如此过山车般心情转化,钟慜面色顿时如黑夜般阴沉浓郁,整个人充斥着暴虐的情绪,望向萧子虞的目光更是如数九寒冰,冷到骨子里。 钟慜的目光又移向下首的姚钊,后者瞬时如嚼黄连,从嘴里一路苦到心里。但苦也得说,谁让他是人尽皆知的帝王心腹。 姚钊出列,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敢问郡主,天下是谁家天下?” 萧子虞愕然抬首,完全不明白姚钊何故有此一问:“自然是晋室的天下。” “那谁是天下之主?” “陛下。”萧子虞自然答道。 姚钊的嗓音徒然加高,尖利的声音在大殿中不住回荡,震得所有人脑袋嗡嗡作响,头皮发麻,半响都回不过神来。 “既然是晋室天下,陛下做主,泸川萧氏有什么资格笼络陛下的军队,惩治陛下的臣子,施恩陛下的百姓!” “萧氏所为,上不忠天子,下愧对黎民,如此沽名钓誉、野心勃勃之辈,休说功于社稷,谈忠义都羞煞先人。” 姚钊义愤填膺,挥舞着双臂,语如利刃,直指萧氏要害。 “下臣恳请陛下褫夺萧豫章侯爵之位,贬为庶民,罚泸川萧氏子弟十年不得入朝、从军,严惩为恶作乱之首,还冤死的魏县乡绅一个公道。” 众臣倒吸一口凉气,尤其各世家子刀子样的目光齐齐汇聚到姚钊身上,那刺骨的冷意,令后者脊背发凉,用尽全身力气才稳住身形。他内心苦逼,又不得不说。 天子与世家共天下,什么叫共天下,即世家拥有辖内部分治理权,可以辖制官员,替天牧民。只是晋朝立国之初,太.祖钟离眜过于强势,杀的世家噤若寒蝉,皇权完全压倒世权。 但时至今日,皇权旁落,世家当政,占据九州绝大多数的资源,在中州帝王的政令尚能下达落实,出了中州,那就是完全看世家的脸色与心情。 萧子期杀魏县官绅,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全看时间地点,皇城太和殿,大朝会上,显然是最差的时机。 钟慜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眼中寒意凛然,正待开口。太和殿上永远闭目养神仿佛睡着的太师戴九昭替萧氏说话了。戴九昭三代帝师,当世大儒,德高望重,是妥妥的保皇派,他开口,钟慜亦得给几分薄面。 “三百年前,萧氏始祖率家将三千,由中州迁至西南蛮荒,驱异兽,除瘴气,开垦荒地,行教化之道,将原本的蛮荒之地变成如今可供黎民安居的梁州,实乃不世之功。” “萧氏传承四十九代,世代戍边,拒戎族于关外,守护大晋江山,战死者不计其数,如此忠义之家,泸川郡主又自请雁门,望陛下体恤忠臣之心,网开一面。” 涉及皇权、军队之事,戴九昭只字不提,仅言萧氏戍边有功,功过相抵,希望陛下从轻发落。 戴九昭说情后,秦沛也开口了。他知晓萧豫章突破失败,命不久矣,出于□□考虑,也建议网开一面。两位保皇派的擎天柱下场,钟慜在不乐意,也只得暂时放下严惩萧氏的心。 不过他为人刻薄寡恩又敏感脆弱,萧子虞宁愿苦守雁门、不肯入宫为妃的选择不亚于一记响亮的耳光抽上帝王的脸,让他在世家面前丢了大脸。 大朝会后,回到东暖阁的钟慜大发雷霆,一件又一件精美奢华的瓷器接着砸,贴身宫人杖毙了一遍,怒火仍未消散。 次日,宫中连发数道诏令。 褫夺萧子虞郡主封号,发配雁门关,终身不得入晋。 定西军旅帅吕轻侯原地卸甲,押回京都问罪受审。新任梁州刺史卢悦庭即刻赴任,统领梁州一应事宜。 最后一道,令萧氏主脉之人退田还地,于魏县立罪已碑,替枉死的乡绅告灵守墓。 萧子期甫入京都,便被这三道诏令震掉下巴,扭头看向身旁幸灾乐祸,笑得花枝乱颤的温某人,原本狂跳的心突然平静下来。 这下好了,可以心安理得地换老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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