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架上。 小坛子被秤砣镇压住,似乎很不满,颤抖了好几下,最后才泄气地安静了下去。 陆西婵笑睨了眼小坛子,轻挪步伐,往屋外走了去。 “今儿怎么舍得回村了?” 院子里,瞎了一只眼的老者坐在屋檐下,一边和陆西婵说话,一边择菜篮子里的菜。 陆西婵坐到老人身边,熟络地帮着择菜:“七爷,帮我弄点货,莫婶给我接了个活,大寒开工,有些东西我来不及备。” 这位瞎眼老人,就是陆西婵嘴里的七爷。 七爷目前住的这几间平房本是陆西婵的家,农村房子久不住人,容易破损,陆西婵去上大学时,干脆让七爷搬过来,帮忙照看一下房子。 七爷也是玄门异人,出自崂山派。 这崂山派属于全真支脉,擅长驱鬼制符。 陆西婵这会问七爷有没有货,就是想从他这儿弄些符。 七爷择菜的动作一顿,那只有些让人害怕的眼睛,忽地转到陆西婵身上。 他盯着陆西婵沉默了半分钟,突然开口:“果园亏损真有那么严重?” 陆西婵点头:“嗯。” 要不是荷包见底,她又怎会想去接活。 每行,都有每行规矩。 以前陆老爷子还在世时,陆西婵虽也跟着去为人敛骨,但却不算真正的入行,但如今没了她爷在前头撑着,她一旦入行,那便算续了敛骨一脉的师承,有些东西便彻底落到肩上。 七爷缄默片刻,垂下头道:“你爷走的那会儿,后悔教你走阴敛骨,他不想你沾手这些。” 陆西婵哂然一笑,低垂眉梢,幽幽道:“七爷,从我爷拜师阎祖派,有些事我们陆家就避不开了,我爸就是先例。” 敛骨这脉源自于全真一派的阎希言,也算是全真支脉,继承了阎希言道统的后人,皆称他为阎祖。 普通人不悖四时,不违命理,讲究顺其自然,而走阴阳的人却逆了这命理,注定会五弊三缺,陆西婵她爸英年早逝,便与他爷走阴阳有关。 陆西婵提到她爸,七爷神情微微一僵,便不接话了。 良久后,他道:“你自己拿主意吧,手上差些什么?” 陆西婵:“什么都缺,最缺的是灵宝符。除此之外,你得空了,给我弄几块木制的道经符吧。” 灵宝符又叫灵宝镇宅符,这符能镇阳宅,也能镇阴宅,是敛骨一脉最常用的符。而道经符则是道家通用符,用以炼渡亡魂、发送野鬼、开幽启明。 七爷点点头:“好,出工前过来取就成。” 这个话题到这儿结束,七爷择好菜,让陆西婵今晚就在家里吃饭便进了厨房。 陆西婵没拒绝,把地上的烂菜叶子扫掉,进厨房帮着七爷一起做饭。 吃完饭,天已完全黯淡,陆西婵把厨房洗刷好,便打开手机电筒,准备回果园里去了。 才走到院子,就见左侧那间放敛骨金坛的窗口,扒着一个小脑袋。 那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小男孩脸蛋小巧,肌肤苍白如纸,头上带着一顶小帽子,额心还点着一抹红。 小男孩的眼睛很大,乌黑明亮,与他那毫无血色的肌肤成了对比。 他扒在窗户处,紧抿着小嘴,幽怨地盯着要离开的陆西婵。 陆西婵眸子一抬:“小狐狸,是不是嫌三天小黑屋太少了,想让我关你七八天?” 她语调有些冷,话里带着丝淡淡威胁。 陆西婵这般模样,倒也不是她故意为之,而是这小鬼放着金坛不住,总想往外跑,前儿不久他趁七爷不在,偷跑去了村尾陆九叔家,把九叔家小宝宝的魂给逗了出来,让人家小孩子好生闹了一场病。 虽然他无心,但祸却是他闯的。 必须严加管教。 窗口处,被叫小狐狸的小男孩,见陆西婵似乎真生气了,眼神忽地一收,耸了耸鼻子,然后化做只透明的狐狸,钻进了属于他的小金坛里。 “你又吓他。”出来倒水的七爷,好笑地说。 陆西婵:“不吓不行,万一跑出去,又冲撞到人怎么办?” 七爷:“他本性顽劣,整天和我一个老头子呆在这院子里,已经够委屈了。不然你把他带去果园吧,在你那边,他也能出来透个风。” 陆西婵摇头:“老叔在果园里,我哪能把他带过去,七爷,我先回去了。” 七爷嗯了一声:“路上慢点。” 说着,七爷把手上的盆子搁到地上,慢吞吞走向那间放金坛的屋。 进了屋,他瞅了眼被秤砣压住的小坛子,叹气道:“小婵最近事很多,你别给她添乱。” 老人家声音刚落,薄雾缕缕升起,小金坛的封口处蓦然伸出个毛茸茸的狐狸脑袋。 这是一只透明的狐狸,毛发是银白色的,小家伙的体型比正常狐狸要小很多,一看就是只还未成年的狐狸。 小狐狸咧了咧嘴,哼哼道:“小婵越来越小气了,我不过和她闹着玩,她竟想抱我去晒太阳。” 七爷:“她也是为你好,你跑出去冲撞了人,没事还好,有事因果就会算到你身上。你还想不想投胎了,要想投胎,就乖乖听话。” “投胎有啥好的,我不投胎。”小狐狸听到投胎的话,哼了一声,脑袋一缩,又缩回了自己的坛子里。 七爷见他这样,摇头叹气了一声,便出了屋。 陆家养的这只狐狸魂,也是命运多舛,他母亲本是别人家养的仙,不想却被修邪术的恶道给杀了,这个小家伙受他狐狸母亲牵连,还没成年就夭折了。 生前他是精怪,死后他依旧还能修练。但没长辈指点,修练出了差错,险些成了恶魂。三十多年前,陆西婵爷爷某次出活,在一偏僻山沟发现了他,见他灵魂剔透,却又隐隐夹杂晦气,便好心将他带了回来。 带回来的时候,还帮他敛了骨。 屋子里那个敛骨金坛里装的,就是他的兽骨。 他非是普通兽魂,想投胎得有机缘,陆西婵爷爷活着的时候,就一直在为他找契机,奈何到他死,这份契机都没有出现。 老人家离逝,这事就落到陆西婵身上。 陆西婵前几年在F省上学,没空管这些,倒是七爷还一直惦记着这事。 陆西婵离开村子,就回了果园。次日一早,她吃完早饭就又往村里去了一趟,让陆家村的村民帮忙把园子里的桔子给摘下来,能吃的自己带回家,不能吃的就让打理果园的老叔,全倒进园子里的蓄肥池里,等开春当肥料用。 忙碌中,陆西婵接到同村发小打来的电话。 这发小叫司文,和陆西婵同岁,两人读幼儿园就是一个班,小学、初中、高中分班分校好几次,都楞是没把两人分得开。司文高考失利,也没多大兴趣再读,于是便进城跟着他姑父搞起了工地。 司文脑袋灵活,在他姑父的帮忙下,四年多时间楞生生从一个搬砖的小伙子,做成了一个包工头。 司文打电话给陆西婵没别的原因,不过是从他妈嘴里,听说陆西婵的果园亏损严重,要接那种活来给园子里的老叔开工资。 他觉得小伙伴这样子不成,正好前儿遇到一个在火葬场上班的老叔,听那老叔说,火葬场在招人,于是便打电话来问陆西婵要不要去做。 司文他妈不是别人,就是前儿给陆西婵介绍活的莫婶。 “什么工作?”陆西婵没和司文客气,一边安排着手上的活,一边问司文。 司文这会儿似乎在工地,电话里噪音很大,“火葬场的司炉,就是操作火化炉的,完了再收敛一下骨灰。” 司文带来的消息,让陆西婵有些发楞。 操作火化炉和捡骨灰…… 这和敛骨好像没啥区别。 陆西婵眨眨眼,有些不可思议地又问了一次:“火葬场的司炉?” 司文:“对啊,这工作是真适合你。” “小婵,我妈说你在接活,你那种活,在咱老家也挣不了几个钱。司炉这活虽然有点那啥了,可你又不怕这些,这工作工资高还稳定,上班时间是上午八点到下午两点,上半个月休息半个月,你要不考虑一下?” 陆西婵乌黑眼睛一亮,来了兴趣:“这么轻松?” 司文:“嗯。” 这份工作找得,还真有几分让陆西婵满意。 她忙不迭问:“是咱和平市的火葬厂吗,我什么时候去上班?” 工作时间不多,还和她老本行没啥区别,她还需要考虑什么。 至于她承包的这个果园…… 园子有老叔看着,不需要她天天守着。 “我就知道你会同意,我早就给问好了,腊月二十四去报道,去了后你只是实习工,要三个月后才能转正,不过就算是实习工,工资也有一万二。等转正了工资会更高。你二十二来市里吧,陆凤二十二那天回和平市,咱们三个有好几年没有聚在一起了,玩两天,二十四我送你去火葬场。” 陆西婵:“成,那我二十二来找你。” 工作的事几句话就谈妥了,两人又在电话里聊了一会儿,就各自挂了电话。 日历轻翻,时至大寒。 冬雾弥漫山涧,天地灰蒙一片。一大早,陆西婵便提着她的工具箱,骑上小电驴,往凤来镇八队奔了去。 凤来镇这边是山区,村庄七零八落,同在一个镇,但村与村之间却是隔得老远,骑小电驴都骑了差不多三十分钟。陆西婵抵达周家的时候,周家一大家子人全都到齐了,连外嫁的女儿都回来了,一家子人这会儿就等着她,让她给老人家寻块风水宝地呢。 陆西婵脸虽嫩,但耐不住她爷名声大。 而且她爷还在那会儿,她也跟着出过工,十里八乡没一个怀疑陆西婵手艺的。她人一到,一家子人就热情地把她迎进了屋。 “陆侄女,今儿可要麻烦你了。”周家主人端了一杯茶给陆西婵。 陆西婵客气一笑,顺手接过主人家递来的茶,直入主题:“周叔,家里有相中的地吗?” 周家男主人:“有,就在村前的那片山坡上。” “那我先去看看地儿,不成就另外再选个地方。”陆西婵抿了一口茶,把茶盅搁到桌子上,便准备干活。 “成,那咱们先去看地。” 正事要紧,双方寒喧了几句,周家主人喊上家里的后辈,便准备带陆西婵去上山了。 周家人口兴旺,男主人只喊小辈们一起上山,这小辈就有六个,大的有三十出头,小的也有十二三岁。而这其中,有一个周家小辈,却是让陆西婵一眼就注意到了他。 这是一个穿着长款羽绒服,身型清瘦,连走路都垂着头的少年。 他看上去约莫十七八岁,虽然穿的很周正,但莫名就是少了一股少年人该有的精神气。 刚进周家时,陆西婵没有注意到他,这会一留意到,她便觉得,这个少年好像有些不对劲。 陆西婵走在周家主人身侧,清澈眸子时不时落到少年身上。 她打量人,打量的并不隐晦。周家主人瞅她眼色,便也将目光落到了在自己外甥身上,问:“陆侄女,我大外甥是不是有哪里不妥?” 陆西婵收回视线,不经意地说:“周叔,你外甥昨晚熬夜了吧,怎么走路都在打瞌睡。” 陆西婵与周家主人的声音并不小,但走在前面的少年却恍若未闻,依旧垂着头,木讷地走着。 周家主人神情微顿,吱吱唔唔道:“他生病好几年了,一直没啥精神。” 陆西婵点点头,没再说话,眸子微一转,又落到这个少年身上。 这个少年气色,看着怎么有些像是中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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