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末的蔓延一般会在12小时结束并进入萎缩阶段，24小时内消失。 再伟大的神明到最后也只能挣扎如此短暂的时间。 仝悲全身都包裹在斗篷里，只露出两个眼睛判断终末退行的速度和路线，让她得以熟练地翻过辖区之间绵延数公里的废墟。 现在的气候很不适合生物生存，春秋几乎没有，全年不是酷暑就是严冬，老头说是因为神降后先人类的核设施得不到维护，爆炸产生的辐射尘埃破坏了大气结构。 常有很多游商往返在【天使】辖区和审判堂辖区之间，仝悲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会主动避开他们，因此习惯了走这种有点麻烦有点危险的小路。 小路也没什么不好，偶尔还能捡到一些奇怪的东西，比如畸变的动物尸体啦，半本狗血言情小说啦，一根打过钢钉的人类肱骨啦…… 废墟太空旷太寂寥了，如果不找点乐子，她会以为她是世界上最后的人类。 但眼下这乐子好像有点乐过头了。 她看到不远处的斜冲向天的钢筋上，晃晃悠悠插着蒋茹她妈的新义肢……呸，插着那条被七席通缉的疯狗。 仝悲用许多人的视野看到过他，他带来死亡的阴云、战争的硝烟和疯狂的神明，他漆黑的身影往往预示着这段记忆来到了结尾。 作为生存地的威胁之一，仝悲当然认真地研究过他：他能毫无防护地在终末里奔跑，速度快到超越人类极限；他能以自己的意志影响神明，引导【腐蚀】发动神战，甚至有些像是在饲养祂。 难怪七席会通缉悬赏他，越了解仝悲越恍然，但心底深处，也渐渐生出了一丝敬畏——原来人类也可以抗衡神明，原来人类也可以成为神明的威胁。 但他现在却像面破旗一样挂在钢筋上，风声呼啸，粗糙的沙砾撞进了仝悲的眼睛。 她揉了揉眼睛，越揉越疼。 谁杀了他？明明昨天夜里他还在在大地上用四肢奔跑。 仝悲决定过去看看。 传言都说她是个吃尸体的怪物，但她觉得这世上每人比她更尊重尸体了，对她来说那不只是一堆失去思想的有机质，而是一段真实存在的人生。 ——何况这家伙还这么值钱。 仝悲跳过一滩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和“大部队”一起退去的终末，那些黑色的液体向四周伸出细小的触手，像被粗心父母遗忘的孩子，透着一点点人类的茫然。 她站到了疯狗的尸体下方，猩红的血液从他被洞穿的心口滴滴答答地往下滴。 怎么看都是死透了的样子。 仝悲绕到后面活动一下手脚，走上了钢筋。 她平衡能力一般般，这种马戏团小丑的走钢丝把戏不太适合她，但每次她快要摔倒的时候，袍子下方就会喷出一股气流帮她稳住身形。 因为承受了两个人的重量，钢筋微微向下弯曲，仿佛在对着灰黄的太阳鞠躬。 仝悲终于挪到了疯狗背后，抓着他脏兮兮的头发把脸往后掰了点。 头回近距离看到他的脸，居然有点奶帅，脸上一点疤痕都没有，白净得像个瓷娃娃。 陈队和老头说的小姑娘样子，大概就是他的样子吧？ 仝悲摸了摸自己又脏又糙的脸，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臊眉耷眼地把尸体从钢筋上拔出来，好好地平放到了地上，没舍得把他直接脸着地推下去。 要不要吃掉他的眼珠子呢……少女的手指在疯狗紧闭的眼皮上游移，疯狗和神明打过很多交道，他的记忆一定非常有价值，但相对的，他的遗愿肯定也很危险。 “能不能试吃一下，满意再买啊？”仝悲一下一下戳着疯狗的左眼球，自言自语道。 废墟一片死寂，只有那滩终末咕嘟咕嘟泛着气泡。 “呃啊我这压抑不住的好奇心！”仝悲用另一只手攥住胸口的布料，神色纠结万分、决绝悲壮，颤抖着挑开了疯狗的眼皮。 指尖触到了滑腻的眼球。 眼球滚动了一下。 尸体睁开了眼。 仝悲：…… 仝悲一屁股跌坐在地，连滚带爬站起来就开始夺命狂奔。 她发誓她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过，甚至一跃跳出了近三米的距离，踩着终末的边缘直线逃窜。 什么悬赏金，什么神明的秘密，哪儿有她的小命重要！ 蒋茹说得对，她们这种普通人居然还敢肖想抓人家大佬，自不量力！实在是自不量力！ 不过话说这年头连死人都不能相信了吗！？ 他刚刚绝对是死了吧！绝对是吧！ 她这辈子都在和尸体打交道，有没有呼吸，有没有心跳，有没有脑死亡怎么可能判断错误啊！ 见鬼见鬼见鬼见鬼…… 难道还有死而复生这种神明都做不到的异能吗？ 然而把仝悲吓飞了的家伙其实并没有去追她。 寂无，也就是被称作疯狗的男人，目送着刚刚把他救下来的小姑娘跌跌撞撞地往北边跑去，虽然她的黄色斗篷灰扑扑的，但在废墟中，仍是最亮眼醒目的色彩。 跑得好慢，寂无心想。 终末往他的脚下蠕动，沿着他□□的脚踝向上攀爬，钻入洞开的心口，复原了破碎的心脏。 好可惜，今天又没死成。 仝悲一口气逃回了审判堂辖区。 她还真是潜力无限，居然都没跑吐。 “小仝？” 仝悲回过头，看见了开着“滚滚”探出车窗和她打招呼的新人审判员蒋茹和那个娃娃脸男生。 仝悲还有点喘：“你，你们怎么才，才回来？陈队呢？” 蒋茹：“陈队之前坐另一辆车送终末的取样早就回来了，我们在那边巡逻到了萎缩期才拖到现在嘛……上车上车！我直接带你过哨卡，看你累的。” 仝悲从善如流：“我确实得找一下陈队。” 副驾驶的娃娃脸笑容洋溢地向她伸出手：“刚刚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我叫肖笑。” 仝悲和他握了握手：“仝悲。” 蒋茹：“肖笑原来是【公平】的信徒，前段时间才改信【法官】，又被关着做了好久的背调和思想工作，所以你没见过他。” 肖笑：“不过我倒是对小仝久仰大名。” 蒋茹：“咱这区的审判员谁不认识仝悲，最强外援好吧？就是收费贵了点。” 仝悲在心中大呼天地良心，她吃一颗眼球连一百都赚不到。 因为疯狗的关系，到处都在收缩政策，又有好多人因为昨天神战所以没来得及进城，所以现在哨卡这边排了好长的队。 “滚滚”一边鸣笛一边从龟速爬行的队伍旁边嚣张开过，蒋茹继续叨叨叨：“你上午干什么去了？不和我们一起回来你得在这里排到入夜。” 仝悲：“去给你妈物色新义肢了。” 蒋茹和肖笑一起：“啊？” 仝悲拉了拉兜帽，仰倒在后座不说话了。 肖笑有些疑惑，蒋茹朝窗外眼神不善的人们努努嘴：“小仝不太受欢迎啦，一般都不会和我们一起走的，今天大概是真累着了。” 哨卡值岗的审判员看见“滚滚”直接就放行了，这类越野车方向盘上装着掌纹识别系统，除了审判堂许可的人之外，别人开不了。 城内热闹得不行：滞留的【天使】辖区公民、被终末逼进城的废墟流浪者、趁机高价兜售被褥用具的小贩……【天使】辖区的制度比较依赖神权，教会的修女和神父通过教义管理公民，【法官】则隐于审判堂背后，仿照神降前的人类律法指定规则。 然而有趣的是，自诩仁慈悲悯的【天使】的辖区，还不如这边热闹。 辖区内有四座审判堂，分立四角，现在她们进入的也是仝悲经常来帮忙的这座位于东南角。 与歪七扭八、东倒西歪、七拼八凑、不可名状、只做生存之用毫无美学价值的大部分居民住宅截然相反，审判堂是一根完美的正四棱柱，长宽各百米，高耸入云，通体是不透明的黑色玻璃，冰凉冷硬，据说是为了体现律法的绝对公正。 “滚滚”的黑白两色，最初也不是为了让它看起来像熊猫，而是为了表达非黑即白的理念……后来是哪个毛绒绒重度爱好者开始叫“滚滚”就无从可考了。 审判堂十平方公里的范围内竟然没有一根承重柱，地板和天花板都由一平方米的正方形玻璃砖平铺而成，倒映出来来往往的审判员的影子，像提醒着所有到访者，在这里的一切行为都公开在一双无处不在的眼睛里。 仝悲刚跳下车，所站的玻璃砖四周立刻亮起三次白光，靠近的蒋茹连忙移开踩在交界处的脚，于是下一秒，玻璃砖迅速向上升起，仿佛一根冲天而起的柱子，托着仝悲穿过一层层随之洞开的天花板。 蒋茹吃惊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对着肖笑道：“我还没见过我们这座审判堂反应这么快过。” 不知道是因为年久失修，还是因为这片辖区的这座小城太不重要，审判员们要上楼下楼往往得跺好几下脚才能让这些破地板动起来。 “看来她确实有很重要的事情找陈队。”肖笑回答道，“而且暂时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否则地板会把他们也送上去。 蒋茹：“【法官】在上，我也不想和麻烦的事情沾上边……要不要去我家吃中饭，我妈说要拿出珍藏三年的腊肠招待我的新同事。” 肖笑惊恐地瞪大了眼：“真的还能吃吗？” 蒋茹热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露出牙龈笑得淳朴又无害：“嗐，我不也吃她的饭吃到成年了，你就放心吧！” 仝悲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审判堂的第几层，等地板停下来时，四周已经空无一人。 左侧的玻璃砖边缘亮起三次白光，紧接着天花板突然下降，载着差点失重起飞的陈队落了下来。 “我靠！” 仝悲听到他骂了句脏话。 “这破地板什么时候能维修一下！我踩点上班打卡的时候怎么没这个速度！”陈队一边骂一边瞄了眼仝悲，“你怎么来了？” 仝悲斟酌了一下，还是诚实地说道：“我碰到疯狗了。” 陈队：…… 还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四周的地砖纷纷亮起，瞬间又有十几根柱子或从上或从下，把人送到了这层楼。 还有已经靠近大厅出口的肖笑。 肖笑一脸茫然：“啊，逃过一劫？” 差点就要吃陈尸三年的动物肉块了呢。 这回审判堂送来人中大部分仝悲都认识，她不认识的也都认识她。 “怎么了？什么任务这么紧急？” “老子差点就摸到小美的手了！” “这地板原来是有高速模式的啊……” “所以，什么事？”一个穿白大褂的眼镜男打断了人们的吵吵嚷嚷，“小仝有新消息？” 仝悲又重复了一遍：“我碰到疯狗了。” 所有人：…… 要摸小美小手的壮汉一个箭步摸上了仝悲的小手：“小仝没被打吧？” 仝悲：“没有，狗剩大哥。” 李狗剩怒目圆睁：“请叫我的艺名啸天谢谢。” 仝悲：“好的狗剩大哥我记住了狗剩大哥。” 肖笑在光滑的地砖上一个滑铲过来抱住了仝悲的大腿：“仝姐不用那么急的！蒋茹她妈有活力的很！不用急着换新义肢的！” 仝悲：“我也不是很急着吃新义肢踩出来的老坛酸菜。” 肖笑大惊：“她妈还会踩酸菜！？” 陈队忍无可忍踹开耍宝的一群人：“让她说完！” 一片混乱中眼镜男蹲下来解开了仝悲的靴子鞋带：“小仝抬抬脚。” 陈队：“陆烨你怎么也凑热闹！” 陆烨瞥了他一眼：“她踩到终末了。” 仝悲赶紧脱了靴子，才看到后跟上确实沾了点黑色的液体，大概是疯狗边上那摊终末里沾到的，此时正缓慢地蠕动着，却没有渗透进去。 终末只吞噬接触到的能量体，这种能量体包含生物和由各类能源驱动的机械造物——唯一的例外是【科学】从终末里提取出的能源，也就是仝悲的双刀用的那种金色液体。 幸好这点终末太少，不足以穿透靴子厚实的橡胶底，否则仝悲就只能把这只脚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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