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门声响两下,重雪打开门,门外会有山里的鲜笋,野兔,还有寨子里的熏肉,烤鸡,鲜果,有时候是用花叶树枝搭配过的花束,有时候是一大把从土里拔出来的花。 和寨老安排的人送来的有很大的区别。 六月六日,高山上的寨子差人送来了族里女子常穿的衣裙,和山下寨子里的不大一样。 玄色交领短上衣堪堪遮住细柳腰,下身是五寸长的百褶绣花坠羽短裙,再用黑色粗布绑腿包裹白皙的小腿。 重雪乌发堆叠的云鬓上,被寨子里的妇人插上各种银花银蝶流苏发钗,再戴上银耳环,银项圈,银手镯,方才装扮完毕。 大腿少了厚重长裙的遮盖,凉爽又松快,走动间,银铃相撞,清脆悦耳,裙摆处坠着的锦鸡彩羽拂过细腿,轻柔酥痒,好似山风拂过。 重雪很喜欢,衣裙在她身上也很好看,可惜,只能自己看。 夜里,寨子里的青年男女游方唱歌,十分热闹,重雪没有点灯,仍旧歪坐在二楼堂屋外侧美人靠里,听灯火粲然的山头传来的歌声。 浑厚的男声唱: 云会雨,雪会风, …… 河岸会江东。 …… 婉转的女声唱; 银蹄白马会金街, 画眉初会金鸡伴, …… 溪会河、马会鞍, 盘路会青山。 ……! 年轻的男女们,来来去去,唱着男女之间相偎相依的歌,寨子里一片欢声笑语,浮翠流丹! 月清晚暗叹,这一夜过后不知又要产生多少甜蜜爱侣,缠绵歌曲,只是这寨子里有多热闹,重雪就有多孤独。 重雪和她的旧楼隐匿在一片黑暗中,只有一双玉腿在黑暗里越发显得白皙,似是盛着盈盈白光,常年独自一人,重雪坐姿便十分随意,即使微微露出腿根,重雪也不在意,还将手边未加工完成的银链子圈套在大腿上比对尺寸,看着那链子不加花样也好看,便没再继续加工。 双手趴在栏杆上专注听歌,暗自将听到的新歌新词和去年的做比较,正是浮想联翩听歌之际,忽然听到扣门声响起。 笃笃,笃笃。 二十多年了,没人敢在夜里敲她的门。 衣服褪至腰间提着野鸡的汉子出现在重雪脑海里,一时心跳如雷,她摘下身上的银饰,只余大腿上一圈未完成的银素链来不及摘下。 她打着赤脚,轻声慢步走到门边,隔门板好像都能听到乌达的呼吸声。 重雪屏气而立,不敢多动一下,深怕有一点点衣服摩擦的声音惊动了人,她心里清楚,今夜是万万不能为这人开门的。 但又不舍得开口赶人,在这被整个寨子忘记,被时间遗忘的小楼里,竟然还有人记得她,竟然有人远离山下热闹的盛会,转而走向她陈旧孤寂的小楼。 月清晚闭上眼睛感受着重雪的心里,复杂多变的凡人情感。 她知道不能做,可是又忍不住被诱惑,重雪已经站在了悬崖边。 对重雪来说,门外这富有节奏,不疾不徐,坚定不移的敲门声比那游方男女的歌声更加悦耳动听,明明只是敲门声而已,重雪却已经有些醉了。 情歌起落不止,叩门声接连不断。再粗糙野蛮的汉子也该手疼了,他却不说话,只是不知疲倦地温柔地敲着门。 重雪思虑万千,最终还是败了,她还是想要见一面。 最后开了门,却只做出了比月色更凉更冷的脸色,阴沉沉说:“难为你,如此良夜,还要为我送吃的,这样的日子,你怎么不去山那边找姑娘。” 乌达说:“我要找的姑娘不在山那边。 ”说罢,一双眼睛只定定看着重雪,那目光热辣滚烫,让她躲闪不及。 夜色笼罩下,还未点灯的屋里静悄悄的,重雪只听得到一阵高过一阵的心跳。她极力隐藏着心里的澎湃,不愿让乌达看出端倪。 重雪面无表情伸出白玉似的手要接过乌达手里的鱼,他却不放手,反倒将那一双粗糙的大手覆盖在重雪的手上。 乌达不说话,一双坚毅的眼睛只看着重雪,似要放出烫人的火星子。 那手也炉火似的烫人,重雪耐不住热,丢开手,那哐的一声,鱼和篮子一道落在了地上,乌达蹲下身捡。 安静的屋里又听见那豪迈的男声唱道∶ 妹值千两金,妹值万两银。 无石打岩鹰,成天在想妹,想妹成双对 女的便接应,唱到: 妹是穷家女,妹是活路人, 只要两相好,妹愿陪着你,白头过一生。 山间歌声情意绵绵,热烈奔放。 许是山风醉人,夜色撩人。 乌达抓鱼的手忽地改变了反向,猛地握住了重雪裸露在外的脚踝。 他跪在地上,抬头仰望那养在高山旧楼里,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圣女,道:我要找的姑娘在最高的地方,在最冷的楼里。 说着温热的唇轻触圣女白净似雪,细腻如玉的小腿,他双手虔诚地握着那双微微颤抖的细腿,一路往上,碰到那根冷硬的银链,乌达张嘴便咬,链子一下勒到重雪的腿肉,她一下子惊呼出声,又立马捂嘴收声,直到链子落下,掉在乌达的膝盖上 又滑落到重雪柔嫩的脚上。 重雪确实是醉了,腿失了力 ,脑子也被搅和得好似浆糊一般粘稠软绵,不得不将手放在乌达的头上,稳住身形。 月清晚迅速关闭五感,下意识往外跑,许是受过神力的原因,没想到竟然真从重雪的身体里跑了出来,飘飘荡荡,一阵轻烟似地在角楼上随风摇摆。 终是高山艳雪落掌心,轻飘飘地融化了。 寨子里传来一阵阵血腥味的时候,月清晚正坐在屋顶,看到月亮落下山头,山间漏出最后一片月色,照亮了高处的寨子。 以至于月清晚一眼便看到血腥味的来源,吐血而亡的鸡,遍布寨子里各家鸡笼。慌不择路,胡乱跑窜直至口吐白沫倒地的狗,黑沉沉的乌鸦飞来一群又一群。 遮天蔽日的阴云飘来,伴着雷鸣轰隆,迅速占领了寨子上空,月色褪尽,整个寨子笼罩在黑暗里,鳞次栉比的青瓦木楼都在微微晃动,不消片刻,狂风晃地,野兽哭嚎。 苗疆地界一副人间地狱相。 婴儿啼哭不止,寨子里的灯光渐次亮了起来,有不少人拿着箭弩出了门。 二十年过后,天神的诅咒再次出现。 月清晚从房顶飘进重雪的二楼。 被子里的柔情旖旎已被风吹散,重雪哭着推开乌达,要乌达走。 乌达却反手握住重雪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珍重地柔声道:“得到你的眼光时,一日便胜过百年,我知道上一个爱你的人是什么下场,我不怕,我只是难过,不能陪你更长的时间,这么大的动静,免不了又教你落人口舌。我对不起你。” 屋外雷声轰鸣,重雪摇摇头,眼泪珠子往下掉,面对那样一双柔情蜜意似乎要满溢出来的眼睛,她怎么舍得责怪,她只有恨和怕,屋外的雷,可能下一刻就会落在她的身边,瞬间带走眼前的人。 “我也不怕,我早早就活在别人的口舌里,习惯了,不害怕。” 乌达笑笑,抚过重雪的脸庞,起身走向门边,屋外的脚步声一波接一波地朝小楼涌来。 月清晚飘到窗边一看,乌泱泱的村民举着火把往山上来,男女老少,脚尖跟着脚跟,神色肃然。 屋内,乌达拿起掉落在门口的箭弩道:“那就好,我的岩桑神弩是寨子里老师傅做的,轻巧称手,帮着我在一群苗疆汉子里出尽风头,占尽便宜,留给你,下次见到我这般对你不敬的狂徒浪子,你便直接给他一箭,教他人知道你是不好惹的。” 重雪接过乌达递来的神弩,含泪道好。 挂在墙壁上的鱼篓被晃到了地上,茶杯滚落在重雪脚下,乌达笑着将人抱在怀里,低头靠在重雪的肩头,搂着重雪朝摇摇晃晃的床边走去,他道:“月下见你独倚高楼,只一眼,我便知道,我就是要为灯下美人付出生命的人,我是自愿为你舍弃一切的,不要为我难过,好好活着。” 乌达嘴上说着绵绵情话,又送上缠绵悱恻温柔至极的亲吻,抽过床上的腰带捆住重雪的动作却极干净利落。 待被绑到床上的重雪想起挣扎时,嘴里已经被人塞进半截布条,乌达已经转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口围满了人,乌达直接从楼梯上跳到众人面前,寨老上前一步,还未开口,乌达便已经跪下。 乌达这张脸,寨子里不少老人都曾在二十年前看到过,只不过那时的他温和守礼,绝不会对重雪做出不合规矩的事。 “下寨人乌达,思慕觊觎高山圣女,趁着夜色遮掩,胆大包天,不顾全寨安危,妄想轻薄圣女,引来天神震怒,乌达该死,请寨老成全。” 寨老张了张口,忽然雷声大作,满天乌云翻滚,不少妇女小孩被吓得哭了起来。 最终寨老也没说话,挥挥手,站出四个健壮的苗疆汉子,也是乌达昔日的朋友,四人面无表情将乌达抬下了山,捆住手脚,放在寨子下游一处浅水下,那水面只不过高过乌达的鼻尖两寸,却要了他的命。 全寨子男女老少站满河流两岸,乌达的父母兄弟也在其中,他们手中的火把照亮整个河面,暖黄的火光铺满了水面,让大家更加清楚看着觊觎圣女的狂徒在平静的水下失去心跳呼吸。 顷刻间,野兽哭嚎止,地动山摇停,鸦鹊散去,风止云散,朗朗夜空中坠着疏星。 天神震怒,如昨夜噩梦。 月清晚随着徐徐微风回到重雪身边,她已经被人解开腰带,面如死灰般躺在被子里,手中的红线再次断开,空垂进一片乌青云雾里。 不怒自威的老妇收回被子下的手摇摇头道:“坏事了。” 年轻妇人给她喂了汤药,她便又睡了过去。 寨老说天神是极度宽容的神,因此只让圣女病了一场,发热无力,卧病在床一个月便原谅了圣女,寨子重回风平浪静,风调雨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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