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人间,已是浓雾密布的清晨,屋檐下,小几旁,孟婆和俗世僧二人正在喝粥,一派现世安稳。 月清晚上前推门,却始终无法走近,院子被阵法围了起来,她明明已经迈步向前,却接近不了那院子半分,始终都在原地踏步。 “你不进去,在这踩什么呢?” 白泽语带调笑,背手走到月清晚的身边。漫不经心地伸脚,小院外的竹篱旁堆放着形状诡异的三根白骨在他的脚下碎裂成粉。 月清晚眼前忽然有白光一闪而过,月清晚来不及收回前进的步伐,倾身向前用身体推开了半人高的木门。 引得屋檐下的二人直愣愣朝天看了过来,四目相对,有些尴尬。 月清晚看了看白泽,按道理,这场面,总要有一个略有地位的人先开口,打破沉默,比如星台金仙朗月辞凶的白泽神官。 白泽却没懂月清晚的眼神暗示,反倒揪起月清晚手腕处的绑带,把她往旁边带。 他今日仍旧穿了一身华贵的白衣,袖口下摆处有金色的暗纹,绣了一连串金色的小燕子,走动间,燕子翩飞盘旋。 月清晚有些纳闷—为何白泽一副不想费工夫处理麻烦的模样,却又跟着过来? 不过她有一颗极怕给人添麻烦的心,不妄言,不造次,不裹乱。 硬是憋了一肚子的疑问,大气不喘地乖乖呆在白泽身边。 院子里只剩下一脸愁云的阎君,阎君抬手挥散浓雾,手握一卷生死薄,冷冷开口道:“未止,过来。” 未止还没动,便被俗世僧一把抓住手腕,笑道:“你就是那阴司阎君,也不过如此嘛,印堂发黑,眼睛狭长,嘴唇薄弱,这般心狠手辣的孤寡面相,应该当也是孤苦无依,双亲遗弃,亲缘福薄的命。” 阎君父母被囚,生来受罚,俗世僧所说的话,刚好踩上了他的心口。 阴云汇聚,天色瞬间灰暗起来,肃杀之气呼之欲出,阎君抬手,未止已经站在俗世僧前面道:“不要伤他,你是神,不可触犯天条,” 俗世僧比未止高了一个头,脸上的笑容甚是得意,他甚至还趁机将双手放在未止腰间,道:“现在倒是慈悲起来了,惺惺作态,就像在阴司那样眼睛不眨地杀我啊,怎么在人间就束手束脚起来,何必呢,你的手上早已经沾满凡人的鲜血了,张建伟,陈志远,汤向喜,姜玉强,吴德春,钟朝寂,你随手划掉的名字有印象吗?” 一下子蹦出来的名字,月清晚听来很耳熟。 对了,那是俗世僧的名字,每一个名字对俗世僧而言都带着一种苦楚,而于阎君而言不过是被按时划掉的陌生名字,于未止而言只是无数新鬼之一。 阎君不说话,只看着俗世僧怀里的未止。 俗世僧搂紧未止的腰,温声道:“怎么,到现在还不愿意告诉他吗?你看他无知的样子多像一个傻子。” 俗世僧说得越是轻松,阎君道拳头握得越紧,双方僵持着。 月清晚有些着急,拍了拍白泽的手臂,小声道:“要不神官大人您出去调节一下?” 白泽却只是摇摇头道:“清官难断家务事。” 话音落下,便听到未止无奈道:“他是千年前我和你纠缠争吵时被神力波及送进大奸大恶惩戒轮回的小鬼,他已经枉受了十世孤苦,你不能伤他。” 无意间被波及!也就是说俗世僧倒大霉的苦命就是一场无妄之灾! 月清晚整个人愣在原地。 那腹中空空,饥肠辘辘,病痛交加的煎熬,奔波流离的疲累还留在月清晚的身体。 俗世僧心里每一次都求不得丢不掉的心愿,抓心挠肝的渴望与牵挂,月清晚不愿再经历一次。 俗世僧目睹父母亲人一次次离去,雪梨的一次次死去的场景还在眼前。 然而,就在俗世僧愿意舍弃一切俗世牵挂,忍受所有皮肉之苦,孤苦一生,只为见神一面,喝一碗带有甜味的汤,他甚至没有开口问一个说法,诚心供奉三世的神明。 然而那神就是他一次又一次不幸人生的罪魁祸首。 经历这样的冲击,俗世僧做出这样的举动,月清晚觉得能理解。 阎君愣了一下,很快便恢复过来,翻阅着生死簿,判官笔上下挥毫,他道:“历经十世灾难苦厄,仍能大智未泯,练就俗世仙骨,阁下本就不是普通人,与阴司神官结缘亦是一种因果循环。我与孟婆二人之过致使阁下误入大奸大恶惩戒轮回道,我在这里赔个不是。如今生死薄上,司命殿中阁下命数已改,未来已然是一片光明,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人间欢乐等着阁下,若是继续清修,来日登仙封神亦有可能,阁下就不必纠缠于此,今日就让一切回到正轨。” 俗世僧站了起来,隔着三级阶梯居高临下看着阎君道:“阎君大人说得倒是轻巧,一句因果循环,低个头赔不是便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 阎君关上生死薄,道:“既然觉得我说轻了,那我不妨往重了说,孟婆身为鬼神,为你屡次私入人间,偷看生死薄,早已罪犯天条。而我改生死薄,入司命殿重置你的来世,亦会被罚万年神力,而你,私囚神官,罪不可恕,如此可还轻巧。” “哈哈哈哈,阎君怕是算少了吧,我那穷苦操劳一生,最后活活饿死的父母,那被病秧子拖累,饿死还是冻死都分不清的小丫鬟,无端被狼群生吞活剥,撕肉咬骨的蒲爷爷,难产痛喊一天一夜死去的妻子,沉埋水底的儿子,索命幽魂般的梨花,被枯枝穿肉刺骨的嫂嫂,软弱可怜被打死的母亲,被剥皮砍头的狗。她们,变成了一个个恶心又沉痛的包袱坠重我身后,没日没夜,见缝插针地跑出来,时时刻刻包围着我。腐尸,鲜血的味道,常伴我身,这些阎君该怎么算呢?就算他们命贱,倒霉,遇到我吗?” 俗世僧双目发红,未止转身道:“一切都是我的错,放过自己,向前看吧,你的恨,我来填补。” 俗世僧缓缓后退道:“能让两位掌管生死的神仙轮流认错道歉,当面修改我的未来,许诺生生世世的幸福,我何其有幸!可若不是我愚昧孤寂又天真,将一碗甜汤当做一生所求,日夜供奉惦念,引来二位,我不知道我还要受多少次轮回苦楚,七世凡俗折磨,三生孤苦清修不得安宁的痛苦,竟然只是你们爱恨纠葛中一次争吵造成的结果,哈哈哈哈哈哈哈,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你来填补,你怎么填补?” 俗世僧说着,隐约有了癫狂之状,而未止已满脸泪水,不停低声喃喃道:“对不对,对不起。” 阎君道:“你想怎样? 俗世僧笑笑,不答话,侧过身对孟婆道:“哈哈哈哈,他问我想怎样,他竟然问我想怎样,当然是想要他也试一试所求所想皆成空,所爱所念俱断魂的滋味。 阎君又道:“你过往父母,已经回归正轨,雪梨也转世为人,如你一般是永生永世富贵命,你们会相遇相爱相守,幸福美满,永不分离。过去已经发生的,即使是神也无能为力,但往后能给你的都给你了,望你不要沉湎于往昔痛苦,向前看。” 闻言,俗世僧仰天大笑,一脚踢翻面前的小桌,桌子连同瓷碗砸在地上,碎裂开来。 他道:“向前看,阎君又想一碗孟婆汤,抹灭所有一切,抹去你们犯下的过错,来世我幸与不幸,又有谁会在意呢。” 未止连忙拉住俗世僧宽大的竹青衣袍,道:“不会的,来世已定,不会再更改了,此前,他什么也不知道,如今命数已定,便就此做个了断,不必固步自封,放过自己吧!” 俗世僧哈哈大笑,对未止道:“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躲在你身后,你爱的人也不过如此嘛!” 未止看看阎君,浮现出一抹极温柔的笑道“是啊!你以为是怎样!我也不过尔尔,不值得惦记。” 俗世僧收起了笑容,又听未止道:“往日过错已全为你改过,你的痛苦会结束,去下一世,那里有你喜欢的食物,渴望的温暖,恩爱的父母,和睦的兄弟,温柔的的爱人,往后不会再有孤单和无助,他们会一直陪着你,天地轮回。” 俗世僧道:“那你呢。” 未止看着阎君回道:“我啊,我应该散落天地,自由地追花逐月。” 俗世僧亦回头看向阎君道:“那他呢,你也舍得不要了。” 未止回过头看着俗世僧,笑容恣意,道:“才不要拘在那儿,守了那么久,够了。” “真的够了吗?” 俗世僧说着话,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把锋利的镰刀,只见他手腕用力,镰刀便势如破竹般朝阎君砍去,眼看月勾似的刀尖就要插进阎君的心口,阎君仍是屹立不动,月清晚看得是心惊肉跳,握紧了袖子,维持着和白泽一样安静从容。 区区三世苦修的俗世僧怎么会伤得了阴司阎君,可是有一个人不这么想,她什么也没想,便飞身扑在阎君面前,生生用肉身凡体挡住了势如破竹的镰刀。 阎君的脸上闪过一丝震怒,抬手一挥,扇飞了俗世僧,抱着未止跪坐在地,低声呵斥道:“愚蠢!” 关心则乱,有了情爱牵挂,所谓的神和仙和俗世凡人没有区别。 未止如今是生死薄上没有姓名,神魂不全又失去神力的神仙,来去的路都断了,就是大罗金仙在场也无法出手相救。 月清晚一路小跑跪倒在未止面前,急切道:“她的神力给了我,我还给她,救她。” 阎君已经恢复了平静,道:“救不了,侍神咒启便是要献出自己,她是有心要离去。” 未止面容苍白,莹白的手从抚上阎君冷峻的面容,轻声道:“我从未忘记你,只是那时你一心要赶我走,我没办法才找了一个借口留在你身边,远远看着你。” “我知道,你一向比我聪明,比我勇敢。” 阎君说得温柔,未止笑了,轻抚阎君脸颊的手缓缓垂下,在落到胸口时瞬间如闪电般极速抽出胸口的镰刀,往屋里扔去。 速度太快,月清晚只觉得眼前银光闪过,唰地一声,那刀稳稳扎进了俗世僧心口,□□砸在竹墙上的声音并不小。 未止大声道:“一起走吧,早点去过好日子。” 她说完便咳了起来,鲜红的液体不断从未止的胸口流出,阎君抱着她跪在一地鲜红里。 月清晚连忙起身进屋青找俗世僧,屋里已经有人早她一步将俗世僧扶了起来。 雪梨满脸的眼泪,抱着俗世僧直摇头。 俗世僧笑笑,费力道:“你怎么还像小时候那样,老爬我的窗户和狗洞啊,以后不许再爬了啊!还好这一次我没有害死你。” 雪梨道:“你还不如害死我。” 俗世僧道:“不行,我大仇得报,正是快活的时候,你要好好活着帮我看我的仇人,你看我终于他们和我们一样没有好下场。” 雪梨道:“可是这样你也不开心啊!” 俗世僧没说话,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是找不到话反驳。 月清晚挨着俗世僧蹲了下来,从他的视线看去,刚好看到被阎君拥入怀中的未止。 月清晚安慰道:“放心地走吧,以后你再也不用经历今日的痛苦了。” 俗世僧撇了月清晚一眼,语调轻快道:“我没想过伤他,我就是要他活着,看你我爱恨纠缠,从你大费周章散去一身神力开始,我就知道你是要用你这条命来还我,我不想要的。” 说话间,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最终满脸鲜血地入了鬼门关。 月清晚松了一口气,于俗世僧而言,死了才是好的开始。 雪梨将俗世僧埋在院中地梨花树下,坐在树下发呆,月清晚看到她指尖的红线在发光,已经隐约有了金色的光芒,金红的线从雪梨的指尖伸进了俗世僧的坟墓里,金红姻缘难得,两人是生生世世分不开的。 而阎君的怀里空无一人,美人已散,他没有再开口,和平常一样阴沉沉的脸上看不出情绪,跪在白泽面前领了罚便孤零零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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