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一点点坠落，云霞也随之逐渐黯淡，渐次熄灭。 天辰换做夜幕，人间进入黑夜。 月清晚一路越云直上，漫天云霞越发明亮灿烂，穿过团团祥云，远远地就看到月老殿中深深浅浅、层层叠叠如烟似霞的桃花神木，绯红的烟烟霞霞中飘扬着无数祈愿红绳。 仙都晚霞满天，月老殿前紫衣的仙子独自坐在云端，听说她说意中人是位脚踏祥云的盖世英雄，可就因为是盖世英雄，要救的人太多了，就把仙子放在后面。 月清晚赶着积功德，少有地没有多看仙子窈窕的背影。 记过功德，回到凡间，月清晚顺道去了一趟金陵。 仙都使者下界为人，被使者浇灌长大的仙子执意下界陪同，月清溪把仙子交代给月清晚时特意嘱咐过，仙草被养得娇贵，她在天上时使者处处爱护，宝贝成那样，指定舍不得仙子在人间受苦，需得想想法子，在劫数将至前让她把眼泪还尽，受些使者的苦即可，早日入往生道，回仙都。不然使者知道了，月老殿、灵文府没拦住仙子，只怕他是要不开心的。 月清晚不知道仙都金仙生气会发生什么，但是师姐的嘱咐得做到。有空就到仙子的窗户旁送去一阵阵的冷风，长年累月，小病也能成疾。 吹了小半夜的冷风，直吹得纱帐中单薄孱弱的仙子咳嗽不止，月清晚正要收手，耳边便响起了一个十分着急的声音。 “月下仙翁在上，信女愿余生供奉月下仙翁，只求仙翁给百草山上的俗世僧和我系上红线，他今日又摔下了山，若不是遇到我，早被豺狼叼去了。” 这姑娘的声音有点着急又有点生气，月清晚跟着声音而去，又听那姑娘道：“他五岁便失去了双亲，靠着挖野菜养活了自己，八岁便独自上了山，和我说要做俗世僧。这些年他一直孤苦伶仃地活在山里，每次我遇到他，随手给他点东西，他都当做天大的恩情，得到了一点好处又怕失去，整日感谢我，又叫我离他远点，我每次想要给他点吃的穿的，东西都要假装是坏的，不要的，才能丢在山里，骗他去捡，真的好累，我实在受不了他小心翼翼的可怜样子，求月老点拨，点醒他，让他和我成亲吧！让我来疼他，……。” 倒也是个痴情女子。 月清晚跟着耳边的声来到一处山脚下，山下有个小村，不过十几户人间，祈愿的女子家住在村里最高的地方。 女子说完便熄灯睡下了，月清晚便在她家屋顶蜷缩成一团睡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早就妇人的笑声吵醒。 “雪梨，又上山去见光头情郎啊？” 房屋之间窄小的路上，手提篮子的少女笑着回道：“是咯是咯，就是去见男人。” “哈哈哈哈哈，你这小姑娘的嘴，没个把门的，说这话，羞不羞啊！” “她大婶，你别笑她咯，那哪里是情郎，小雪梨说了还没得手哩。” “这还没有好上啊！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上赶着对他好了这么多年，他还不依，那是铁了心要出家的，雪梨别去了，婶子给你找好亲事，保证比那山上小寡工标致。” 雪梨都走到了村口，又转过身，对着在她身后格外热心的妇人笑笑，大声说道：“ “谢谢二婶，但是不用了，我就爱不理我的小寡工，你有时间还是给自己做媒吧！我二叔也走了好些年了，你早点给自己找情郎吧，趁年轻，好办事。” “哎！你个疯丫头……。” 少女脸上的笑容明媚又狡黠，将一堆埋怨她不懂事的话丢在身后，昂首阔步朝山上走去。如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让此明媚讨喜的姑娘死心塌地喜欢。 月清晚对着这俗世僧更加好奇了，便摇身一变，换上了村里最常见的深蓝布裙，用红绫将一头长发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一个髻，饿着肚子跟在那名唤雪梨的女子身后。 山路崎岖难行，雪梨却一身绯色衣裙，脚步轻快，还顺手搬开了几块路中间的大石头。 正午，烈日当头的时候，月清晚跟着雪梨穿过了一片碧绿的竹海，才看到山顶上的小屋，以及那屋顶上拿着瓦片的青年男子。 月清晚前方的雪梨也看到了，十分雀跃地低语道：“嘿嘿嘿！我的情郎。” 雪梨的声音听起有些痴，有些娇，不知是那人听到了还是怎地，他忽然就从房顶掉了下来。 月清晚的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实实在在被吓了一跳。 那人恐怕不死也得残废了。 只是片刻，雪梨便飞跑到了那竹林中的小院子里，扶起了地上的青年。 月清晚隔得远，听不清两人说什么，只看到那青年竟然安然无恙地站了起来，二话没说，便将雪梨推出门。 雪梨站在门外，有些无奈地叹气道：“从小到大我都救你几回了，什么时候要你负责过，你就安心吧，你害不死我的，而且，即便因你而死，我也心甘情愿，我只是不想与你无关的人。” 雪梨说罢又将篮子里的三包草药放在地上，挎着篮子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月清晚躲进竹林里，看着雪梨在竹林下的树从里牵出一头老牛，骑在牛背上，老牛的步伐悠闲，显得少女低声哭泣时一耸一耸的肩膀格外明显。 雪梨走后，整个山头都安静了下来，那青年回屋后也没在出来，月清晚便蹲在竹林里翻看姻缘簿。 姻缘簿上，雪梨与这无名的光头男子有十世姻缘，其中六世不得善终，两世各自孤独终老，男方早早剃发，做了俗世僧。 而这一世，青年人已经剃了发。 难道我要听雪梨祈愿一辈子！不行不行。 月清晚想都不愿想，摇摇头，捡起树枝便在地上画了起来。 这两人在一起，不得善终，不在一起，各自孤独终老，俗世僧如此抗拒雪梨，显然是选择了不在一起，孤独终老。 但是他如何知道他们两人在一起会不得善终呢？ 月清晚观察了半天下来，发现俗世僧孤独终老这条路走得也不容易，一个人在自家院子里喂鸡都能摔跤，砸小黄鸡崽身上，压死了小鸡，被母鸡追着啄，还打碎了鸡蛋。 一身鸡毛，鸡血，鸡蛋黄的俗世僧也没恼，似是习以为常，只回屋换了一身干净但有补丁的青袍。 也许是时常遇到这些没有道理的倒霉事，让他预感到自己命不好，因此不愿拖累雪梨。 可是这样我怎么完成任务啊！ 月清晚看着手上的红绳发呆，顺着雪梨的心意吧，两个人或许会不得善终，顺着俗世僧的心意，两个人会各自孤独终老。 难啊！ 直到暮色笼罩山林，月清晚也没想到办法，肚子饿得咕咕叫。 她站起来便感到一阵眩晕，脚步虚浮，没走几步，右脚凭空出现一圈细细的银链，三条清灵的银光围着细白的脚踝来回转圈，月清晚眼前一黑，直接歪倒在竹林中。 侍神咒，乖乖，要不要叫屠麟。 月清晚有些慌张，侍神咒须得散尽修为以身侍神，一般来说只有封神神官才会用，对象也只能是神官。 月清晚不过散仙末流，按理是不可能接到感召的，来不及细想，竹林摇曳，细叶簌簌落下，月清晚已经感觉到一股强劲的风正在包围着自己，并且快速地移动了起来。 不过片刻，风停叶落，月清晚已然身处一片树林中。 朗月高照，影影绰绰的花影并着似雪的梨花落在古树下的垂头静坐的神官身上，流墨般的长发散落垂地，露出细长白皙的脖颈，轻纱的墨色衣裙堆叠满地，只露出纤细玉足，缓缓地流着鲜血，不远处的地上还留着损坏的珍珠发箍，莹白的珍珠四下散落，有几颗滚进梨花下。 月清晚小心翼翼上一前一步试探道：“神官大人？” 清风带雪，落花成阵。 那树下的神官缓缓抬起头，墨色长发下露出白净温柔的笑脸，柳眉含烟，杏眼闪星，胭脂耳坠似红豆。 竟是遇到外出赏玩的孟婆未止了。 月清晚连忙上前扑通跪下，着急道：“这是怎么了？脚怎么受伤了？可还有别处受伤？” 未止轻轻摇头，笑道：“我没事，不着急。” 说着伸手接过落在月清晚肩头的素白梨花。 月清晚道：“那我去找阎君来接你，回去修养好了再来玩。” 未止仍是笑着，温声道：“不用了，小月仙，把你的脚踝给我看看，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一时情急，月清晚这才想起自己为何而来。 提起裙边，露出银光环绕的脚踝，坦白道：“您是封神金仙，而我，只是机缘巧合被点化的末流散仙，天资平平，法术和功德在月老殿都是末尾，您今日恐怕是眼花找错人了。” 月清晚越说声音越小，第一次在人前揭自己的短，还是在天姿卓绝的神女面前，实在难为情。 未止却像是没有听清一般，身子前倾，两人之间不过一掌来宽的距离。 月清晚心虚更甚，又道：“我很想帮您的，只是唯恐辜负了您，坏了大事。” 未止轻笑出声，一手握住了月清晚的脚踝，一阵冰凉的感觉的传来。 月清晚脑子嗡地一声，只想到神女的手好凉，阎君快来呀！ 未止道：“不是什么大事，小月仙你一定能办到的。” 话音刚落，四周的散落的片片梨花无风自起，飘飘摇摇，离尘而上，渐渐在月清晚和未止之间围成了一圈。 未止放开月清晚的脚踝，三束银光已缠绕在她的手指间，未止将手掌放在也月清晚头顶，道：“受我万年法力，代我自由如意。” 强劲的法力从头顶灌进四肢百骸，月清晚只觉得身体的每一寸都被法力撑满，几乎快要胀开，又好像是被滚沸的铁水浇灌的水晶杯。 滚烫，迅猛，几欲炸裂的胀痛，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四肢沉重，无法动弹。 月清晚透过缕缕银光，看到未止温和的脸，有些难过，指尖掉出片片娇艳的玫瑰花瓣。 心道承受不住未止的法力，接不住天上掉的馅饼被砸死了，去到阴司，未止会给自己送走的人盛汤吗？会不会有点尴尬，会不会未止用侍神咒就是想要请我喝孟婆汤，让我忘记在阴司的混乱，忘记她收魂离魄外出游玩的事。这样一想，事情好想就很清晰明了了，这在人间叫做杀人灭口。 月清晚张了张嘴，喉咙干哑几欲冒火，有口难言。 不用这样麻烦的，仙子，我还没有朋友，三界之中还没有长嘴巴可以说话的东西要听我说话，散播不了小道消息的。 月清晚满腹委屈，任命地闭上双眼时，头顶一轻，铁水停止了强灌，月清晚暗自庆幸。 还好还好还剩一口气。 未止无力地往后倒去，四周环绕的雪白梨花倏然楼下，如雪纷纷，落了两人满身。 未止：“看吧，小月仙，我就知道你能做到的。” 月清晚艰难地扬扬嘴角道：“再等等，我缓一缓，等一下我一定带你回阴司。” 未止笑笑，摇了摇头。 月清晚也跟着笑，想着自己马上就要成为勇救神女的英雄，心里有些激动，当下为神女受些苦也心甘情愿，然而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若说刚才铁水入体只是在体内流动，那么此刻就是滚烫的熔岩铁水在身体里四处流窜，随着血液痛击烫伤体内每一寸，切花拔刺，砍枝除根的痛。 月清晚有点飘飘然，想到她才刚攒到一点功德，可惜了，功德不能送给神君。 天上掉的馅饼接住了，吃下了，但能不能消化，会不会被撑死又是另外一回事。 梨落如雪，滚过未止墨染的长发，雪白的香肩，落在墨色暗纹纱裙上，未止缓缓抬头，眼角流过晶莹的泪，如寒星一闪而过，她展颜笑道：“你来了。” 月清晚勉力张了张嘴，想说我一直都在，却听身后响起男子的声音。 “未至，你可真狼狈啊你！我不过是给你些人间男女的快活，你怎么跑这么快，千年万年对着喜欢的人，能看不能碰，你不是很寂寞吗？我帮你破了那同心咒，叫你那冷心的情人来看我们翻云覆雨一定很痛快。” 未止道：“我已不再是神，同心咒已解，这身体你真想要，就拿去吧。” “不可以，不可以。” 月清晚软绵绵地伸出手，对着未止喊。 半空中颤抖着的手落入青袍光头的男子手里，那男子蹲在月清晚身边拉过月清晚的手，小巧的匕首在月清晚手心划过，红色血珠连成一串，滴答滴答流到匕首上。 “落雪的时候，我问你，一个凡人要如何留住一个仙女，你说用束神咒或者让仙女离不开你，其实那时我想问的是我要怎样，你才能爱我，你告诉我束神咒的时候是真的没听懂，还是料定我不会对你用呢？” 男子说着看了月清晚一眼，脸上带着三月春风般的笑，温柔清俊，气质润如玉，面貌俊如松。即使是光头僧人也是个容易让人动情的光头僧人。 月清晚错开他的目光看着血，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浑身麻木酸软，眼睁睁看着那男子手握匕首，以月清晚的血在地上画圈，月清晚被围在了圈内。 舍不得拿来对付未止的束神咒，拿来对付我倒是挺利落的。 月清晚已经疼到麻木，闭上眼睛前，只看到那男子跪在未止身前，拿着月白手帕轻柔地为未止拭去脚上血迹，他自己眉尾沁血的抓痕却置之不理，随后又起身弯腰，抱起了未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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