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茵醒来是在医院的床上,睁开眼已是一片光亮。 鼻腔里是消毒水的味道,她模模糊糊抬眼,视线里是一双手。 林醉在帮她调针管的流速,指尖轻敲了下药管,透明的液体低落,流速快了些。 “醒了?”他们隔空对视,林醉坐下帮她垫高枕头:“挂完这袋就能出院。” 柳茵鼻头有点泛酸,看他半晌,嘴唇都要被自己咬出血:“林醉,你疼吗?” 她当时混乱中甩出去的一巴掌,现在印在林醉的脸上,还有隐约的红印。 “医生说你惊吓过度,会有应激反应,是正常的。” 林醉帮她剥一瓣橘子,喂到嘴边:“能怎么办?就当喂鸟被抓了,又不是第一次。” 柳茵无力的咀嚼着,甜滋滋中带着一股涩意。 口腔被刺激让她逐渐清醒,唤起一点记忆:“你不会也觉得我不正常吧?” “不会。”林醉静静看着她,似乎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他记得当时跑进去时,她蜷缩在角落里,人一碰就拼命挣扎,出手凶狠,像只炸了毛的猫。 长发被汗水打湿,散乱披在肩头,皮肤苍白惨淡,眼睛里没有了光彩,如同空洞的假人。 周围的人都不由自主咯噔一下,怕是觉得吓出个好歹了。 他当时挂不上许多,抱起她就往医院赶,医生的手电光打在她瞳孔里,几乎毫无反应。就这样一直昏昏沉沉睡到了下午,现在却仿佛没事人一样。 “人都有害怕的事情,我也一样。” 他剥着手里的橘子,完整的一颗,在掌心里格外美观。 柳茵淡色的眸眨了下,笑起来很乖:“可我问题很多的,我不喜欢人群,不喜欢笑,不喜欢长期的亲密关系,我极度缺爱,但也容易厌烦。这样你也接受吗?” 他淡淡点头,将剥好的果肉递给她,笑得很轻。 “没关系,你不喜欢的我替你喜欢,我替你笑,替你和他们相处。” “你......”柳茵感觉胸腔里有沸腾的热水,快要灼痛了她的咽喉。 眼泪安静地滚落,划过脸颊,落在洁白的被子上,晕染出淡色的小花。 手机不停震动。 林醉抚摸她头发,重重的按了下:“乖,别乱想,我出去接个电话。” 柳茵木着脸目送他离开,苍白的唇角扯出一丝笑,像个瓷娃娃。 林醉仔细带上门,穿过走廊找到一个窗口。 接听的瞬间,对方不客气质问:“你和小茵是什么关系?” 他被问的顿了下,猜到大概,缓声道:“你是柳茵的妈妈吧?我是她的老师。” 对面的付芸稍松了口气,恢复冷静:“哦,那你应该知道,学生的病情隐私不能公开。” 什么人会在自己孩子生病进医院时,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隐私不能暴露? 林醉蹙着眉,口袋里大夫开出的药单水墨印记还没干,上面写着“阿普唑伦”。 他检索过的“精神创伤”“自我厌弃”之类的关键词从眼前划过。 过了很久,他谨慎地开口:”嗯,大夫提醒她身边要有亲近的人照顾。您有时间过来吗?” 付芸顿住,只是呐呐了一声:“不用,我怕我去,她会更不开心。” 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病的?这个源头被掐断了。 林醉调整呼吸,重新打开病房门。 柳茵恢复了元气,坐在床上晃荡着两条腿,吃着橘子:“谁的电话啊?” “打错了的。”林醉看她两脚赤条条,帮她抓袜子穿。 “呀,我自己来。”柳茵不好意思的,“哧溜”缩回被子里,摸到手机准备递给他,一眼看到了熟悉的电话号码。 “我妈找过你了对吧。”她垂着眼,有点不开心。 “是,应该是联系过医生,想要确认身边有照顾你的人。” “她没有逼问你是谁吗?”柳茵露出狐疑的表情:“不可能吧。” 林醉点头,故作轻松:“不过我回答的还算满意。我说我是你的老师。” 柳茵笑了笑:“那你可是说对了,她最信任老师。” 林醉坐在她的床畔,捞起女孩垂下的一缕发丝,帮她拢回耳廓。 “其实不止这些,对吗?你害怕未来的原因,还藏在心底里。” 他合着她的手,放在唇下:“茵茵,给我个机会更了解你,好吗?” 柳茵这个视线,能从上而下看到他过于真挚动人的目光,他问的这样认真。 也这样温柔,她几乎要把嘴唇咬破,闷声的:“你真的想知道?” “当然。”他回答,不能再诚恳。 柳茵低垂着头,任发丝盖住脸,眼眸透着阴郁,淡淡的:“我不怕蛇,是怕自己成为它。” 林醉脑海里划过医生所说的“自我厌弃”这个词,看她茫然的脸,心里软处被狠狠揪了一下。 “我爸爸是做微观生物的,他喜欢养一些爬虫,有青蛙,有蛇,我小时候也喜欢。只有妈妈说喜欢蛇的人都很冷血,后来他们离婚,爸爸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就想去追,被妈妈关在房间里,她太忙了,好久都没回来。那天也很奇怪,爸爸养的蛇从水缸里跑出来,钻到了我的房间,然后……” 她抓着棉布床单,有清晰的汗毛倒竖的感觉。 “那条蛇就不见了,我找不到,怎么也找不到……” 有些东西放在玻璃墙内展示是一回事,亲眼看到爬出来是另一回事。 林醉在展馆里看见她时,那仓皇失措的脸,历历在目,可以想见一个小女孩,会有多害怕。 他握着她纤弱白皙的手,触感冰凉,想冷到了骨子里。 “等到晚上妈妈回来,她满屋子找那条蛇,找的时候已经死了。” 她嗓子眼堵得发紧,说话也含混起来,在极力忍耐着:“我记不清是怎么把它杀了,感觉自己像个疯子。或许我真的和爸爸一样冷血,他不爱我,也不爱妈妈,所以才会走……” 她当时被关在那个黑漆漆的展馆,就像回到了那天夜里的小屋。 想到父亲离开时,冷漠的眼神,就像是平常一样道别,实际上却是永别。 她想不通,偏偏那个最宠爱自己,最放纵她,撕了白床单给她当画布,家里所有的白墙涂满,都会欣慰夸她“女儿有天赋”的慈祥爸爸,突然之间就消失了,没有任何征兆。 人可以这样截然不同的冷漠吗?难道所有的温柔都可以是一种假装? 总之,她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痛苦到不能理解,付芸带她去看过很长时间的心理医生。 她不间断的休学,也在那一年,付芸终于妥协让她学艺术,去了国外读书。 从此,柳茵沉浸在色彩的世界里放空自己,不想顾及规则,肆意而活。 只有游戏人间的心态,能让她得到片刻的喘息。 直到遇到林醉,在追逐他的过程里找到了一丝乐趣。 且情不自禁,越陷越深…… “是他们没有向你解释,忽视了你的感受,从来都不是你的错。” 林醉捧着她的脸,一点点吻掉湿热的眼泪:“看,你不是冷血动物,你会爱人,也值得被爱。” 柳茵眼泪更加止不住,眼睛通红中带着笃定,她已经坦白一切,现在拼命想抓住什么。 “林醉,你不要对我这么好,你走……”她这样说,手却攥紧他的衣服,埋在他的颈窝里:“我会觉得梦会醒,你迟早会离开我,到那时,我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傻子,其实我们是一样的。” 林醉握住她泛白的指尖,按在胸膛上搂住,把她整个人裹得紧紧的。 他的声音云淡风轻,似乎在说别人的事:“我也失去过亲人,很长时间浑浑噩噩,没有目标,麻木的,按部就班的生活,甚至把命运交到别人手里。” 柳茵擦眼泪的手指顿住,有些错愕的看着他,好似刚才没有听清。 他胸腔里起伏起笑意,缓声的:“直到遇见你,是我第一次想为自己的人生重选一次。” 林醉目光清亮,仰头看她如在供奉神明:“我把你看的和我第二次人生一样重要。又怎么会离开你?” 寥寥几句,柳茵似乎能感受到,他身上时过境迁的痛苦。 她想要追问,却在碰到他温柔清亮的眼眸时止住,毕竟,他们能拥有现在已经很好了。 人是这样简单的动物,得知对方是自己的同类,才能安心的依偎。 他真的一点点将她从漆黑的暗角里带了出来,如她一无所知时,用直觉预感的那样。 他是她的锚点,是熨平伤痕的手掌,是黎明前的微光。 “对不起,我之前一直是胆小鬼。” 她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满足的笑了:“我们要是早点认识就好了。” “现在也不晚。”他抬起一只手,揽着她一起靠在枕头上,从包里拿出耳机给她戴上,郑重其事的:“来,柳同学,验收一下我上个月的劳动成果。” 窗户还开着,傍晚的风悠悠荡荡,两个人并肩靠着枕头闭上眼。 手机播放出音频,耳畔传来鸟叫声,两人一起躺着,闭上眼,想象置身在丛林里。 林醉:“我每次睡不着都会听它来助眠,很有效果。” 柳茵默默闭眼,沉入其中,原来鸟雀有这么多不同的声音,悠长的,短促的,灵动的,焦躁的,各有不同。 她戳戳林醉的胳膊:“那个啾啾~啾!是什么鸟啊。” 林醉忍着笑,想了下回到:“应该是长尾山雀。” 柳茵嘟着嘴努力模仿,回忆着刚听到,这会又有点不确定了:“好像不是,啊那你听刚才飞过去那个,丢丢丢,唧唧!有印象吗?” 林醉侧耳仔细听,声音柔和如微风:“这个啊,是绿头啄木鸟。” 柳茵惊奇地点头,心情舒畅:“你可真厉害,这样都能听出来。” 林醉郑重点头:“是啊,要不是你翻译,我差点就听不懂了” 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林醉是配合她演戏,还顺便阴阳怪气了一下。 柳茵意识到荒唐之处,越想越好笑,狡辩道:“我学的不像吗?那你说它是什么意思嘛?” “它应该是在说……”她好奇仰着头,听他下一句,凑到他旁边。 林醉低头看怀里她拱过来的脑袋,伸手掩住她的眼,在唇角落下轻吻:“只要你抬眼,我会一直在。” 温热的掌心移开。 柳茵在短促的黑暗后,看到迎着夕阳余晖的一双眼。 直直的照亮到她心底里,在以后他们分开的漫长时光里,她始终无法忘记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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