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抛弃尊严的男人,就像鸟儿没有翅膀。 民警怔怔然打断剧情,把身份证还给两人。他可救不了他。 到许杏然那边,她依旧石雕般纹丝不动。 “许杏然?”民警唤她一声:“证件都不要吗。” 终于,许杏然扭动半边臂膀接过来。 双眸掩在碎刘海下,她找到声音:“我可以走了吗。” “这个本子——” “不是我的,”卡片锥在手心,许杏然从痛意中回复知觉,“是我的也不需要了。” 男民警还要说话,许杏然却打开了话匣子:“丢失的物品就可以随意翻看吗?还要莫名被追究?” “——女士?”民警愕然张大嘴,为她突然的人格变异。 “遗失物不是无主物,”许杏然眼皮虚阖,仿佛是自言自语,“保管义务不是阅读权利,你们这样追责……算不算侵犯所有人的私生活?” 民警眼睛都瞠大了,堂皇地望向许杏然头顶,又转头寻求同盟。 这回,许杏然有了更多动作。 背包挎上肩,手撑起身体,是要消失的讯号。 “你电话怎么打不通。”陈之叙冷冷一句问拦过来。 他从兜里取出手机:“我号码一直没换,你可以打给我。” 许杏然不看他,黑黢瞳孔直直盯着男民警:“请问,我可以走了吗。” …… 熬过派出所的二十来分钟,许杏然又重见天光,恍若隔世。 她拎着那个垃圾袋伪装的手提包,袋底被记事本硬凸出个折角。 陈之叙跟在身后,没走出几步,又超越到前面。 许杏然从刘海下头盯视他的步伐,保持一段合理的远距离。 派出所门前连通北站小广场,四周商铺亮着灯。 陈之叙停下来,许杏然跟着刹车,下巴要埋到胸脯里。 “你——” 刚要说话,手机响起来。 陈之叙连铃声都没换。 当时她握着他手机,非要帮他从默认铃声区分开的聒噪版本。 摁下接听,那头余璟喊他去玩。 “没空。”陈之叙要掐电话。 余璟连欸几声:“你刚刚已经先跑了。” 陈之叙半搭着腰,用力闭了下眼,睁开时扫过那个油盐不进的头顶。 “别跟我说忙工作,您现在还算无业游民。” “缺人去群里喊,”陈之叙不耐烦了,“我在派出所。” 字落完,通话再无噪声,对方已经秒速挂断。 趁他讲电话的功夫,许杏然往旁边店面挪了几步,一副守在起跑线随时冲刺的模样。 待陈之叙放下手,许杏然跟他说了第一句话:“我走了。” 陈之叙停在路灯下:“你怎么走。”他抬下巴,隔空点那个塑料袋:“……你好意思跟我说要走?” 许杏然的双手原本缠在身前,闻言,垂落两边。 塑料袋窸窸窣窣一阵响,许杏然的记忆跟着回拨,回到方才的派出所。她捏紧了绳袋,害怕陈之叙也被拽进进度条。 借着光,陈之叙沉默地打量许杏然。 衬衫松松扎进阔腿裤,衣料比起修饰更像种包裹,毫无精神可言。 头发黑而长,撒在双肩,发尾沿胳膊翘起个弧度。刘海也长,垂脸时略微遮眼。起初,陈之叙以为她疏于打理,现下只觉,这是她给自己留的保护色。 那张脸却没有变,令人烦躁。 但少了什么,他说不清楚,只知道少了很重要的东西。 陈之叙一瞬不眨地睨着许杏然,突然上前,双手抚到她耳后。 许杏然触电般缩身,声线发颤:“——干什么” 他撩她碍事的头发,指尖在耳垂摩挲几下,空空如也。没了发丝遮掩,他偏斜视野,绕着她脖颈转一圈:“你变挺多。” 热度稍离,许杏然才往后撤开几步,抽离陈之叙的可控范围。 她侧头扯个笑,比哭只好看一点,没有任何解释。 陈之叙似笑非笑地看她动作,觉得自己像准备吃掉小红帽的狼外婆。 他叹了口气,视线从她身上刮走:“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同样的问,语气却很静。 静如夜风,没有情绪。 “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你可以跟我说。” “你……不见的时候,我慌张了很久,很担心你。不论是什么事,你都应该告诉我,至少告诉我你要离开。” 话音落,独角戏依旧延续,许杏然沉浸在她的默剧里出不来。 路灯光线泛黄,给影子上色。 陈之叙拉长的身影重重叠叠,拽扯到她脚尖。他望见她低垂的鼻端和下巴,暖光下依旧毫无血色。 后头的店面播着新闻,陈之叙眯眼觑到时间。 他同她挪开几步,影子也不再是困住她的牢笼。 “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用。” 陈之叙偏头,找她眼睛。 许杏然脸歪得更深,咽了咽嗓子:“不用你送,我还有事。” 指尖触到车钥匙的皮扣,复又松开。 眼前人的面颜与本子里皱巴巴的相片重合,却不再张扬绽放,反倒变成凝夜里的露水。陈之叙试图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但她的无措在传染,让他喉头发紧。 “好。”双手在裤缝边挲动几下,陈之叙扭开脸。 许杏然大气不敢出,绕过路灯柱,脚步隐隐加速。 没能走远,余光里陈之叙又磁铁般转身,跟上她。 许杏然心脏几乎停跳,装作什么也看不到,埋头走路。 “留个电话吧。” 他几步走近,问话几乎是哄人语调:“我怕找不到你……留个电话,好吗?” 许杏然攥着塑料袋,飞快报出串数字,祈祷赦令降临。 陈之叙在通话软件里记好,冷不丁警告:“不要再给我打不通的号码。” 许杏然短促笑一下,调身望他,平静得完全不像个骗子:“那我重新说一遍。” 行李箱辘辘的滚轮声里,许杏然等陈之叙手指动作几下,重新报数。 数字落完,陈之叙眉头立马紧起来。 拨号键和通话记录联动,手机号才输进去就弹出前几天由他打出的电话。 对方是那位江大的许师妹。 混乱中,陈之叙啼笑皆非地威胁:“我会打过去检查,你不要给我假号码。” “不信就算了。” 底牌已出,许杏然没必要再逗留,剩下的只有当面羞辱。 “走了。” 只可惜,包里的手机在下一刻响起。 两人在刺耳的铃声中隔空对望,真正意义上的重逢,没人能体面地露出笑。 陈之叙掐掉通话,又拨了一遍,对现代科技的准确程度产生怀疑。 那铃声鬼泣般绕着小广场。 许杏然漠然看他独自动作,唇线没有弧度。 陈之叙突然叫不出她名字:“……你是谁。”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说了让我走的。”许杏然嗓音干涩。 好半晌,陈之叙才仰起脸,哂笑出声。 这气声钻入耳,剐入神经,许杏然的自尊防线在瞬间蛀食殆尽。 “你,”陈之叙的和颜悦色再也维持不住,“跟我过来。” 两人去了北站最近的24小时便利店,店内有面墙的条形桌,桌旁一排高脚凳。 “坐这里。” 陈之叙挪开身旁那把椅子,冲许杏然抬下巴,眼睛很快转开。 许杏然身上挂着两个包,她先把塑料袋放到远离陈之叙那边,再往高脚凳上落座。 重力使然,凳脚翻斜了点,人也跟着要倒。 陈之叙手臂伸过来,搭住她腰边的矮靠稳住椅面,顺道陌生人那样端量她。 气氛差到极点,许杏然反倒能拱出客套笑了,身子撤回凳面前三分之一。 “叫什么?” “许杏然。” “真的?” 许杏然摸到口袋:“要不要把身份证给你看。” “……不用,”陈之叙双手搭在一起,拇指无意识搓动,“派出所比我厉害。” 死线变成现实,倒也不算难熬。 答着话,许杏然甚至感到释然,至少无需忧虑不知何时降临的未来,能担忧的只剩现下。 “你到底哪个学校的。”陈之叙问得比派出所细。 “本科读的理工,研究生读的江大,”许杏然数着墙面上的横缝,“跟你同专业同导师。” “不是读的青大、读的法学?” “……不是。”陈之叙占据高位发问,许杏然只有唯唯诺诺自我推翻的份。 陈之叙干笑一声:“高祺老师?” “对。” 陈之叙想起点事:“在学校见过我?” “没见过。”许杏然心说,她只是耳朵听到快起茧。 “那好,”陈之叙手掌在她视线一展,“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许杏然沿手臂觑见他黑白分明的眸。眉深眼浓,情绪感很强的构成,光是对视已然信息量爆炸。 许杏然这样敏感到每一寸毛孔的人,能直接被他的眼神扼住咽喉。 她拎出来手机:“我登学信网给你看。” 陈之叙微掀眼皮,支着下颌看她操作。 几分钟后,附着大头照的网页怼到眼前。陈之叙上下滑动,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还有想问的吗。” 店里聒噪的迎宾铃一响,几个抱着笔电的学生走进来,绕去收银台购物。 陈之叙视线拂过他们,问许杏然:“吃东西吗。” “我不用,”他还吃得下饭,许杏然突觉自己的处境也没有太糟,“你如果饿了就吃吧。” 陈之叙在收银台边要了份关东煮,随便点了几样。 回到长桌,纸杯摆在两人中间:“萝卜吃不吃。” “不吃。”许杏然往杯子里看一眼,哪有什么萝卜。 “还以为你的忌口也会变。”他擒着微妙的笑,那股自派出所出来后,常常出现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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