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之后的半个月。 这阵子影视公司的新项目还没启动，桑绮便和张清她们轮流回公司打卡，剩余时间几乎都窝在云间书店。近来《老板，请你把心还给我》在网络平台播出了，出乎意料的是，这部草台班子，三流演员的烂俗偶像剧居然小小地火了一把，火到女主角潘晓娇都说， “哇塞，我还是第一次尝试出门需要戴墨镜的快乐！” 而作为本剧的第二大取景地（第一是郊区欧洲风情小吃街），云间书店也意外成为近期的粉丝打卡地，每日都有络绎不绝的客人上门，才不是为了买书，而是举着手机在店里寻觅，只为找到和剧中男女一样的场景走位。 “这里这里，就是男女主角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这个书架是不是他们激情拥吻的地方？” “没错，那段剧情绝了，女主角把书都扫地上了，看得我都好激动！” “还有一段剧情让我印象深刻——男女主角一边吵架一边进门，忽然看见店里站着一对正在亲热的男女，吓得躲去了二楼——那对亲热男女只有一个镜头，但男人依稀挺帅的，我还以为是某男网红来客串了呢。” 这堆叽叽喳喳的话语飘入不远处霍文涛的耳朵里，他的嘴角不禁扬起——因为那个客串的男人正是他。（详见本文第七十章） 桑绮正靠在他身边翻书，哭笑不得地小声道，“原本是想请某男网红来客串的，也放出风了，但他褪去滤镜后的真实模样实在不敢恭维，上镜后更糟糕，劳务费也不便宜，所以合作就告吹了。” “所以，”霍文涛不禁更得意，“你的意思是，你老公的模样是禁得起镜头考验的？” “你……”桑绮一噎，也只好实事求是，“还行吧。” “只是还行？” “还……不错。” “只是还不错？” “好啦好啦，我承认你有几分姿色，”桑绮皱皱鼻子，“不然呢？你真以为我是喜欢你的这张臭嘴？” 霍文涛闻言，不禁哈哈笑起，若非客人太多，他真想把老婆搂进怀里亲昵一番。 桑绮却虎着脸，“瞧你这副得意洋洋的劲儿，怎么，接下来是不是该炫耀前女友曾经对你念念不忘，也是因为你斯文败类的好皮囊？” ‘前女友’三个字可是地雷禁区，霍文涛深知不可轻易踏入，立刻道，“喂喂，好端端地别提她啊。我知道你最近在构思与前任有关的新项目，满脑子都是‘前任归来’的剧情。但现实生活中，‘前任’两个字已经在我的生活中销声匿迹了，她才不会……” 他话音未落。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曾经有‘乌鸦嘴’的黑历史。 于是此刻，一阵悠扬的风铃声打断了他的发言，‘前任’何美慧女士拢在驼色大衣里，踩着黑色细高跟的鞋子，款款地推门进来。长波浪下是一对乌黑水灵的眼睛，她第一眼就捕捉到了霍文涛，眼神一动，但很快她也看见了桑绮。 桑绮目无表情，霍文涛则好似受到了惊吓，他甚至如电影般地举起双手对老婆说，“无我无关。” “啊……对……”何美慧咧嘴笑了笑，目光移向桑绮，“桑小姐，我其实是来找你的。” “……找，我？”这下，倒是桑绮看不明白了。 ……………… 出于‘不知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的想法，桑绮领何美慧坐到了二楼的落地窗边，还把霍文涛打发走了。 小林姑娘端上两杯红茶，何美慧用的是客人茶杯，而桑绮的则是一看就与众不同，花纹细腻的粉色骨瓷杯子。 何美慧出神地看着两只杯子，良久才徐徐扬起一张妆容精致却略显憔悴的脸庞，“桑小姐，真的很冒昧，我的确是来找你的。” “嗯。”桑绮点头。 “……说来可笑，有些事情，我纵然想倾诉，却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我虽然也有不少朋友，但她们大多以为我婚姻幸福。甚至……我都不敢让她们知道我其实也有不幸福的一面……”她低垂眼帘，想起那些因为她嫁了个有钱老公而对她加倍亲切的‘朋友’，她才不愿对她们自揭短处，成为她们茶余饭后的笑料。 “……那，为什么是我？”桑绮狐疑，“我们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我能回忆起来的，最后一次与你的交谈，是……” “是你向我炫耀，你的婚姻是出于爱情，而我的不是。”（详见本文第62章） “额，我当时并没有在炫耀……” “但你就是这个意思。” “……好吧……所以我们甚至连朋友都不是，你为什么特意来找我？” “……是因为你说对了。” “嗯？” “你的婚姻是出于爱情，而我的不是……”她深吸一口气，“现在的我也不知该不该继续下去……” 何美慧娓娓道来，“起初也是很幸福的，海边的求婚，盛大的婚礼，欧洲的悠长度假，推窗就能和埃菲尔铁塔说早安的房间，还有买得都堆不下的衣服和包包，让我一度以为自己是幸福的。” “听着的确幸福，令人羡慕。” “但，原来这些幸福都是有代价的。前阵子他对我说，该备孕了。他年纪不小了，想要两个孩子，最好一男一女……” 于是何美慧如梦初醒，从一场盛大华丽的公主梦中陡然被泼了一盆冷水似的清醒过来。丈夫甚至设定了时刻表，从调理身体的方案到怀孕的最佳时机，一胎与二胎的最佳间隔等等，详细得宛如一份矜矜业业的工作计划。 何美慧看着冷冰冰的表格，嘴角如同灌了铅。她只能勉强笑笑，“亲爱的，我知道你喜欢孩子，婚前你就说过，可……我不知道你这么迫切。” “我不是迫切，是基于现实。”丈夫一如既往地文质彬彬，那绅士的模样和他平时为她刷卡买单时一模一样，“我年纪不小，你也不年轻了。当然，你不必紧张，若一时怀不上的话，我们可以寻求专业人士的帮忙。” “……你是说？” “我已经咨询过几家辅助生殖的私立医院，届时我们可以去那里做试管婴儿，可以确认性别，还可以把握时间，我认为比自然受孕要更有把握。届时出生也可以选剖腹产，选定良辰吉日，对孩子和我们家族都会很有利。”他说得如此温柔，温柔得好似在问妻子今晚想去哪里吃大餐。 于是，何美慧连最后那抹强颜欢笑都维持不住了。 桑绮听得入迷了，追问，“所以，你已经在备孕了？” “不……”何美慧眼神茫然，“我一时无法接受，就开始逃避现实。他对生育的要求很高，所以我就谎称刚打了美容针，刚吃了美白丸，刚涂了有特殊成分的护肤品，一日一日地拖着。直到昨天，终于拖不下去了。 晚上关了灯，在一片黑暗和寂静中，他躺在我身边，突然用一种冰锥般的声音问我——‘何美慧，你打算拖到什么时候’。” “啊……”桑绮不禁捂住了嘴，那画面怎么有种恐怖片的既视感。 “当时，我吓得差点儿从床上跳起来。我忽然觉得身边的男人很陌生……他……他还是那个在海边向我求婚，给我盛大婚礼，让我随便刷卡的男人吗……所以，他对我的一切好，都是有目的的？他……他不是因为爱我，而只把我当成一个生育的机器？”何美慧越说越激动，眼眸眨啊眨，隐隐湿润，“桑小姐，你说呢？” 何美慧的眼眸在泪光下晶莹剔透，是一种很能打动人的魅惑。桑绮甚至觉得，怪不得她的丈夫要在熄灯后对她说狠话——美人落泪，谁抵得住啊。 的确，纵然她的丈夫有过分之处，但桑绮依旧觉得…… “我觉得，他是爱你的。”桑绮喝一口红茶，“毕竟听你的描述，若他只需要绵延子嗣，犯不着对你花这么多心思。” 何美慧看着她，不说话。 桑绮继续道，“他花在你身上的钱和精力，足够他去找十个‘生育机器’，给他生足球队了。我并不是认同他对你的催生，只是我觉得，他无疑是爱你的，只是他的人生规划里必须有孩子而已。而他对你花这么多心思，无非就是想让自己喜欢的女人来实现人生规划罢了。 这么想来，有点儿贪心对不对？但凡他只需要一个生育机器的话，可能会省心得多。毕竟……” 桑绮笑了笑：毕竟你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当然这句话，桑绮没说出口。 何美慧擦了擦眼角，眼帘下垂，看不清神色。 桑绮索性也无所顾忌了，反正如她之前所言——她俩连朋友都算不上。 她说，“恕我直言，其实你也很贪心。听你的叙述，你丈夫在婚前应该就向你表明过对孩子的渴望吧，而你明明不想生，却贪图他带给你的奢侈生活。” 何美慧微微蹙眉，脸色一白。 桑绮叹了口气，“说到底，不想付出只想获得的你也很贪心，不是吗？” 何美慧的嘴角僵硬地扯了扯，随即翘起二郎腿，露出一双丝袜美腿，“所以来找你真是找对人了，桑小姐，你果然是个做编剧的。那么，能给我提点建议吗？我刚才也说了，我很迷茫，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下去。” 桑绮于是耸耸肩，“我能先问一个问题吗？” “请。” “请问，你是不愿意生孩子，还是不愿意为他生孩子。” “……有区别吗？” “当然有。”桑绮顿了顿，“如果是前者，那你下次就应该目标明确找一个无需生育的有钱人；如果是后者，那你下次就应该找一个自己喜欢的有钱人。” “这两者都很难啊。”何美慧嗤笑一声，“怎么，横竖你都觉得我应该离开他，对吗？” “因为怀孕生育是一件漫长的事情，而孩子诞生后的教育和陪伴更是一辈子的事情，不存在‘忍一忍就好’，更不存在‘看在那些珠宝和奢侈品的份上’。”说到这儿，桑绮的眼神分外认真，“何女士，我只是希望你可以慎重。另外，我还想纠正一点……” “什么？” “我已经是霍太太，而非桑小姐了。”桑绮笑了笑，端出老板娘的姿态说，“今天的红茶，我请。” …………………… 这天，霍文涛在附近晃悠了好半天才回到书店，何美慧已经离开了。 “你们聊了什么？”霍文涛问。 桑绮的眼睛专注在笔记本屏幕上，总编刚发来了消息，“嗯……简而言之，她丈夫想要孩子，而她压根儿不想生，于是婚姻触礁。” “为什么不想生孩子？”霍文涛问。 “兴许是怕身材走形？或是怕自己不能胜任母亲的责任？又或是……” “她并不爱她的丈夫。” “或许吧。”桑绮叹了口气，又岔开话题道，“哦对了，何女士走后，方力坤来过，想和你聊聊下个月街道办的活动。见你不在，说改日再来。” “那我明天去一次街道办吧。”霍文涛道，“顺便把海报送过去。” 去年书店借给剧组拍戏，街道办审批得很快，也帮忙进行了清场管理。方力坤惯例地邀功在自己头上，戏火了之后，更是提了好几次，说想要剧中女主角的签名海报。 “主要是我老婆喜欢潘晓娇，”当时方力坤如是说，“前阵子她结交了一个新朋友，还一起追星。不过她的新朋友是女的，一起追的几个明星也是女的，就由她去吧。” ………… 这天晚上，在旖旎的月色之下，紧紧闭拢的窗帘随着夜风轻轻被掀起一处裙角。于是从那处缝隙里，隐隐约约传来阵阵令人浮想联翩的声音，忽轻忽重，时急时缓，最后把一切曼妙的遐想都融化在一声彼此重叠的长叹之中…… 霍文涛有点儿累了，他小心翼翼地翻身而下，背脊刚靠上被褥就徐徐磕上了眼皮。桑绮光着两条浑圆的胳膊，软绵绵地趴在他身上，也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两人在一种惬意之中昏昏沉沉，半梦半醒。霍文涛是真的要睡了，而桑绮的脑海里却乱糟糟地掠过白天发生的一幕又一幕。先是总编提出的新要求，再是明天视频会议的时间，然后是…… 不可避免的，白天与何美慧的交谈，此刻如走马灯似地在她眼前浮现。 桑绮更睡不着了，不得不说，她为自己的发言而隐隐后悔。她素来不是个好为人师的人，她尊重每个人的选择和想法，并不会用自己的想法去断言别人要走的路。 换而言之，若非何女士是个总爱缠上门的‘前任’，她兴许不会发表那一通‘高高在上’的言论。而此刻的她不禁担心，生怕自己说的话真会影响何美慧的抉择。说到底，桑绮并不想对她的抉择担责任，她喃喃自语道， “早知道，还是说一些类似于‘听从你的本心吧，聆听你自己的心声吧’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比较好。” 于是她想要弥补，思忖片刻，摇了摇霍文涛的肩膀，冷不丁道，“老公，老公，你有保存何美慧的手机号码吗？” 这一句话，把已经做梦到南柯的霍文涛顿时拉回了现实。他迷茫地睁开眼，神志尚还混沌，但警惕性还挺高，“……当然没有！你问这个干吗？” “随便问问。”桑绮看着‘小心翼翼’的他，甚为有趣地凑上去吻了吻他的脸颊。 “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什么‘随便问问’，”霍文涛道，“你这是在考验我，还是桑大编剧又在构思什么狗血的言情桥段了？” 桑绮好气又好笑，“这还真是个有趣的桥段，你睡吧，桑大编剧要赶紧去记录下来啦！” 说罢，她哄孩子似地拍拍他的额头，转身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她想起来了，何女士隔三差五会在‘家长里短’留言，从后台找到她的注册信息，里面就有手机号码。 霍文涛又睡去了，桑绮拧开一盏小灯，斟字酌句地发去一条短信， “何女士，我是桑绮。白天和你说的话，只是我的个人意见，兴许是一份不怎么成熟的意见，请别放在心上。” 她想了想，又追加一句，“还是听从你的本心吧！” …………………… 第二天上午，霍文涛去街道办事处了，桑绮睡了个懒觉后去了云间书店。她与小林姑娘兴致勃勃地闲聊，偶尔也会瞥一眼手机—— 昨天半夜发去的‘免责申明’，何女士一直没有回她。 桑绮也并不在意，反倒是下午忽然收到对方回复时还小小惊讶了一下。 何美慧，“桑小姐，谢谢你。我会听从自己的本心。今天上午手机摔黑屏了，刚在修理店处理好，所以没及时回你。” 没想到她还挺有礼貌的，虽然那句固执的‘桑小姐’依旧让人膈应。 桑绮笑了笑，听见楼下传来推门而入的风铃声。她还以为是霍文涛回来了，却见是一个熟人左顾右盼地走了进来。 竟是附近手机维修店的小杜。 小杜从未光顾过书店，初来乍到地喃喃一句‘这书店里面还挺大的啊’，随即在锁定了桑绮后，朝着她径直而来。 “你找我？”桑绮一愣。 “对啊，”小杜一屁股坐到她身边，“我没记错的话，你现在是书店老板的老婆了吧。” “对。”桑绮讪讪一笑：想到自己与霍文涛去小杜店里修过电脑与手机，那时两人之间还是丝丝缕缕的暧昧关系。 “那找你也行。”小杜道，“霍老板中午带了个客人来修手机，是摔黑屏的问题。” “什么？”桑绮一愣。 “是霍老板付的维修费。但我拆开后发现问题有点儿多，更换了一些零件，没算在费用里。霍老板走了，女客人也不认，可这钱我不能亏呗。”小杜从口袋里掏出维修底单，“差价不多，就八十块。” 他见桑绮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忙不迭道，“额……要不，我给你们打个九折？八折也行……要不，七点五折？不能再低了。都是老熟人，可不能让我亏本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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