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结果自然是不了了之。 傅誉之看杭有枝转过头来,微颤了下睫,就转身回了隔壁杭记竹编。 杭有枝见势不妙,也立马抱着衣裳跟掌柜的告别,快速跑到傅誉之身后,跟着一起回去了。 这个点也不早了,铺子基本都要打烊了。 两人回店里取了点东西,就关上店门一起往家走去。 天边的夕阳如火,给长街晕染上的昏暗又浓烈色彩,临街的有些店铺都点上了灯,倦鸟归巢人归家,嘈杂喧嚣。 两人走在拥挤吵闹的街上。 傅誉之走在前头,拎着两人的包袱,主要是杭有枝的,一些竹编器具,以及,那套云山蓝衣裙。 杭有枝跟在后头,一眼就能看到前面那少年的身影,高绝又孤傲。 自打从浮华阁出来以后,他一句话都没有跟她说过,收店、锁门和拎包袱这些事儿倒是都干了,就是冷着个脸,一句话也不说,现在还独自走到前面,都没有等她,头也没回一次。 按理说她不应该有什么不满的,毕竟人事儿都干了,并且也没出任何差错。 她和他的关系,掌柜和伙计,一个付钱一个干活,确实没义务每时每刻都对对方笑脸相迎。 但她就是,对现在这种局面,心里感到很不好,更多是心虚。 她想着,可能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至少不应该这么冷漠。 更何况是她和傅誉之,在同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对的两个人,在这段日子里共同创业的两个人。 杭有枝是有心要哄哄他的,哄哄他,和谐共事关系,多好。 但方才就发现这次不比上次,很是有些困难。 上次他虽然也不说话,但至少是看着她的,但这次,他好像连看都不想看她,不是埋头默默干活,就是像现在这样,一个人独自走到前面。 不过也确实,这次的事儿,还挺严重的…… 这下可难办了,杭有枝不由有些气馁。 毕竟吧,据她了解,傅誉之这个人,平常时候确实乖巧可爱,甚至有些幼稚,像小朋友一样,但生气的时候,就冷的像块冰,火烧不化,雷打不动,冰川上的花还会开呢,但他不,他的话,要等他自己想开。 就上次,院子里她教他编竹包,被杭无辛直言鉴茶,据当事人杭无辛小同学后来描述,那天下午之后,傅誉之三天都没跟他说过一句话,三天,整整三天,三天跟室友一句话也不说,这还能好吗!还是后来傅誉之主动要指点杭无辛策论,两人关系才开始缓和…… 可以说,只要傅誉之不松口,两人就会一直那样冷着。 傅誉之啊傅誉之。 他还真是,自律到底。 真是一个,幼稚又固执的小朋友。 又让人哭笑不得。 但她向来都是不畏难的,这事儿也不能就这样僵着。 试试吧。 就一次,只要他回头看她一眼。 杭有枝边这样想着边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长街尽头,东州是水乡,长街尽头是河,要过桥。 桥上人头攒动,那少年的身影高挑又清俊,尤为显眼。 她立在桥头,正要上桥,看着那少年的身影,想着就现在吧,于是双眼扬出了一个柔和笑来,仰头朝桥上那个素墨如画的高挑身影喊着。 “傅誉之,你等等我,人太多了,我快要追不上你了!” 她声音不算很大,很快就湮没在了人潮中。 但他应该,是能够听到的吧,她的声音已经比平时高昂热情很多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也没有隔得很远,就三四个人的距离而已。 可在她前面的那个身影,还是那个身影,没有一丝一毫改变。 这是要石沉大海了吗…… 杭有枝定定地看着那个身影,正要垂下眸去,暗自上桥,倏然就见到,人潮拥挤中,那少年立在桥上,衣袂翩翩,发带在风中扬起,像一抹流云,忽然而至,落入心间,肆意的墨发缓缓偏过,接着就现出了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映上了那双又圆又顿的杏眼。 他回头了。 他在看她。 傅誉之方才独自在前头走着,内心很是混乱。 今日浮华阁这件事,他也不是完全没有预料到,毕竟她爱财有目共睹,不贪恋美衣华服,也有目共睹。 但这事儿真正发生了,他内心又很不是滋味。 他没怎么送过别人东西,这是他送她的第一件礼物。 但她好像还是,不甚在意。 甚至让他觉得,要是把他卖了能换大笔银子,她肯定也是毫不犹豫。 于是乎,他也就不太想在意。 但他又觉得,要是就这样轻易原谅,他心里又过不去,他又会很不开心。 所以不轻易原谅,不太想说话。 可就这样冷着,他一边看着她垂头丧气,觉得气消了点,一边看着她垂头丧气,也还是,很不开心。 然后她在人山人海中,喊他的名字,让他等等她,说她快追不上了,他顿了一下,也还是,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回了头。 他回过头,见她身后是无尽的人海,她在人海中微渺何其,又坚定热烈地像霞。 日已暮,暮空从深蓝到橘红层层进进,叠叠渐渐,而暮空之下,他只看到她,她细碎的发在风中轻动,脸是笑意柔和的模样,目光赤诚的如同天边的火烧云。 从第一眼到这一眼,没有一丝一毫改变。 然后他又有点可笑的,给自己找了个原谅的理由。 她见风使舵,见利忘义,见钱眼开。 但他,永远为赤诚臣服。 傅誉之站在桥上,隔着几个人,若远若近地看着杭有枝,无可奈何地,眼角稍动,微不可闻。 所以,我等一等你,你真的也能,追一追我吗。 心里是原谅了,但行动上不想原谅,嘴上也不想原谅。 傅誉之就站在原地,看着杭有枝,一言不发,等着她向他走来。 她也确实是在向他走去。 杭有枝一见傅誉之回过头,眼中的火光立时就亮了起来,连忙提着衣裙,拥着来来往往的人潮,朝傅誉之的方向挤去。 但桥只有窄窄一条,桥上的人又实在是太多了,天快黑了,都急着回家,不断有越来越多的人上桥。 她前前后后都是人,那点身高优势和体力优势在五大三粗的壮汉中直接荡然无存,一时根本就挤不过去,甚至被挤到后头来,衣裙都有点乱了,还差点摔倒,只能低头看着路,防止不被踩掉鞋,跟着人潮慢悠悠地移动。 傅誉之见杭有枝被挤的东倒西歪,漂亮衣裳都皱了,皱了皱眉,还是抬步下了桥。 然后杭有枝就见到,那少年逆着人潮,一言不发地朝她走来,拉过她的衣袖,带她过桥。 他拉着她,穿梭人潮。 他带着她,过了这个桥。 她走在桥上,走在晚风中,看着他冷峻分明的侧脸,高高的墨发被风扬成肆意的模样,在人潮涌动中,感受到他沉默而有力的坚定,心好像也跟着人潮,跟着晚风,鼓动了起来。 是一种很奇异,又不自察的感觉。 却不知,是风动还是心动。 …… 两人远离人潮,走到回听竹村的田埂上。 田埂不宽,并排走两个人勉强,走三个人肯定就站不下了。 天黑了,只剩最后一线残阳挂在溪谷间,缓缓沉沉,很快就要落下去,远处的村庄闪着点点灯火。 此处黑灯瞎火,又没什么人,杭有枝的脸皮也厚了起来,捡起了哄傅誉之的老套路。 她并排走在傅誉之身边,紧紧抱着傅誉之的手臂,叽叽喳喳个不停,一边叽叽喳喳,还一边把身子往他那一侧倾斜。 声音很温和很缓慢,尾音拖得很长,仿佛带着十足的忏悔。 “傅誉之,是我不好,你快别生气了!” “明天我给你买糖吃好不好,买十包,买一堆!” “然后再给你加五两银子月钱,你每天那么认真工作,真的是太辛苦了!” “实在不行,明儿我再给你编个小竹灯,我看你屋里那灯罩也太旧了!” “……” 然而,身旁那人虽然对她的作出的种种过分行为没有一丝丝反抗,但对她讨好的花式利诱也没有一丝丝反应。 一句话不说就算了,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她说的话跟两旁农田里传来的蝉鸣没有任何区别。 呜呜呜,被无视了。 好吧,确实太老套了,不管用也正常。 杭有枝有些认命地垂头丧气着,脑子里想着除了利诱还能怎么哄,但绞尽脑汁了半天,也想不出个头绪来,嘴里不经意就小声嘟囔了句,“到底怎样,你才肯原谅我……” 然后这回,旁边那人有反应了! 傅誉之停下了脚步。 杭有枝也跟着停了下来,带着满眼欣喜仰过头去看,结果却见那人冷然地看着她,看到她看向他,又将目光往另一侧身旁投下。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看到他悬在田埂边缘,已经被她挤地没路走了…… 所以,这就是你停下来的原因? “……” 杭有枝尴尬地往旁边挪了挪小碎步,给傅誉之腾出走路的地方。 两人这才继续往家走去。 杭有枝叹了口气,低头看路,没再继续聒噪了,但也忘记了松开傅誉之,仍旧抱着他的手臂。 却不见,少年唇角轻轻扬起的笑。 傅誉之被杭有枝紧紧抱着手,其实心里早就乐到了。 被哄的感觉可真好,就会觉着,她有时候,也会死死地缠着他不放开一样。 但还是想着。 这样冷杭有枝几天,也挺有必要,挺好的。 好让她多哄哄他,说不定也能长一下记性,最好不要再有下次。 毕竟下次,可能就没有下次了。 …… 晚饭。 平日里饭桌上都是有说有笑的,一般都是杭有枝主导,会数一数当天赚了多少钱,夸奖一下每个人让再接再厉,顺便展望一下未来画个饼,类似以后赚大钱买大宅子之类的。 然后杭无辛会偶尔跟她拌个嘴,常晚云大多会关心几句,至于傅誉之,虽然话不多,但也会跟着杭有枝应几句。 但今日就很不同了,杭有枝烦着傅誉之的事儿,不光吃不进去饭,碗里菜吃完了也忘记夹,直接光着米饭往嘴里扒,还一直垂着眸不说话。 少了她这个话题主力,其他人都唠不起来。 傅誉之就不说了,全程脸上都没什么表情,不时看几眼杭有枝,饭还吃得挺香的。 杭无辛是个明白人,一眼就看出这两人不对劲,也就跟着不说话,怕自讨没趣。 常晚云看其他人都不出声,虽察觉出了氛围不对,但也没太在意,按部就班地,把饭菜默默端上桌,又默默地吃完饭,就回房去缝竹包里布去了。 饭桌上就剩三个人。 傅誉之早就把饭吃完了,等着收碗。 杭无辛紧跟其后,也很快吃完了,本想着吃完就要溜回房去逃离现场,但看杭有枝和傅誉之两人实在不对劲,害怕明儿吃饭也这样,还是决定留下等杭有枝吃完,问问杭有枝是个什么情况。 于是等杭有枝再次回过神来,一抬头就见左手边的杭无辛,和对面的傅誉之,都在盯着她吃饭,然后她碗里的饭,才扒了一半…… 杭无辛一向像个老大爷一样,喜欢饭后坐一会喝会儿水,正拿杯子倒着水喝,倒是没什么问题,问题主要是在傅誉之。 他们家做饭一般是谁在家谁有空谁做饭,所以一般都是常晚云主厨,其他人有空就帮着洗洗菜切切笋烧烧火,至于收桌子洗碗,则在她、杭无辛和傅誉之之间施行轮流制。 好巧不巧,今天正好轮到傅誉之洗碗…… 然后她就看到,桌上,空菜盘子收了,三个空碗收了,摞一块儿放在傅誉之手边了,而傅誉之本人,正坐在她对面,眉微微挑着,看着她吃饭。 不用说她也知道,傅誉之这意思明摆着就是:搞快点搞快点,就等着收碗呢。 好死不死的,杭无辛还见人就发水,随手给傅誉之递了杯水。 于是就成了,两个人都一边喝着水一边盯着她吃饭。 杭有枝:“……” 无语死了,你们这样盯着,谁还吃得下去饭啊! 不想让人吃饭直说啊,干嘛要用这种酷刑! 于是为了快点从这种酷刑中逃离出来,杭有枝顶着两人的目光,迅速夹了几筷子菜到碗里,胡乱地扒了几口饭,就把碗筷一搁。 咣—— “吃完了。” 傅誉之隔着几个盘子,看着她风卷云残地吃完饭,又见到她碗底没扒完的一点儿米粒,微微掀了下眼。 似是无声询问。 这叫吃完了? “不吃了,吃不下,喂隔壁王大娘家的狗!”杭有枝其实没吃饱,也知道浪费粮食不好,但还是很果断地拒绝了,只想快点把傅誉之支走。 傅誉之听了也没什么反应,垂下眸,径直起身把碗收了,桌子擦了,就拿起抹布端着一摞碗筷,往外走去。 杭有枝见傅誉之走了,终于松了一口气。 然后杭无辛也适时地给她发了一杯水。 轮到杭无辛了。 “又发生什么了?”杭无辛坐她旁边,喝了口水问道。 “什么什么?”杭有枝接过水灌了口,想糊弄过去。 杭无辛没给她机会,朝门外蹲水井边洗碗的那个身影扬了下脑袋,“嗯?” “也没什么,就是他昨儿送了我套衣裳,我拿去卖了,被他给抓了个正着。”杭有枝放下水盏,手支着脑袋,偏头看着门外那身影,坦白着,语气很是随意。 其实刚刚吃饭那会儿,她就已经纠结完了。 之前回家的路上,本着万事都追求尽善尽美的原则,她还觉着自己十分需要《处理人际关系的99种方法》《如何当一个好老板》《员工管理论》之类的方法论参考。 但现在想通了就觉着,不哄了算了,摆烂了,反正对她也没有什么经济损失,无非是每天少了一点点观赏乐趣。 再说了,她不要面子的吗!总是哄一男的,还哄不好!多打击人啊!到时候给她整出心理阴影了怎么办! 所以既然都摆烂了,也就没什么不好说的了。 不就这点破事,卖就卖了,又没犯天条。 他冷我也冷,我比他更冷。 但杭无辛没她这么豁达,还是挺震惊的,缓了半天,才悠悠说了句,“这么过分啊?” 杭有枝听了转过头看着杭无辛,蹙了下眉,“有吗?” 然后杭无辛看着她,眼睛闭了闭,又睁开,像吃了苍蝇一样,那表情明摆着就是在说,她没点一二三数…… “你要不是我亲姐,换做是我,我直接跟你绝交。” 杭有枝转回头:“行吧。” …… 嘴上挺云淡风轻的,肚子却不太争气。 杭有枝吃了饭喝了水,又坐了会儿跟杭无辛随便聊了几句,就回房继续赶制竹编去了。 但她晚上真的没怎么吃饱,编着编着,就饿了…… 该死,都怪傅誉之,害她没吃饱。 眼看着夜还长,地上的竹丝还有一堆,她总不可能饿着肚子干活吧。 真的会饿哭的…… 想到这儿,杭有枝就有点儿绝望了。 怎么办。 能怎么办,这么晚了也不好惊动其他人,只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 但这事儿还真挺绝望的,因为她的厨艺属实是,一言难尽,不把厨房炸掉都算好的了。 她虽然是在村里长大,但前世家里的家务活都给她阿爸包揽了,饭也是她阿爸做,她最多帮忙烧烧火,也就一直没机会学,后来工作忙,吃饭都是随便买些应付了事,厨房更是八百年都没进过了,唯一的做饭技能是煮泡面…… 看来,只能依靠原主的一点记忆来尝试弄饭了…… 杭有枝说干就干,立马换下天水青新衣裳,穿上还没来得及洗的旧衣裳,拿着烛台,去了厨房。 她寻思着,煮面条应该挺简单的,毕竟跟煮泡面差不多。 便从房顶上吊下来的竹篮里取了面条和鸡蛋,又去外边井里打来水,生起火,开始煮面。 她对吃的也不挑,能吃并且能填饱肚子就成,煎个鸡蛋,纯属是为了让清水面看起来不那么寒碜。 然后煮面失败第一步,从煎蛋开始。 起锅烧油,敲蛋打进热油锅。 蛋黄打破了散开了,没事,问题不大,能吃就行。 油溅出来了,算了,还好有先见之明,没洗的旧衣裳不怕脏,为了干饭,我忍,锅盖挡一挡。 好容易挡着锅盖,手包着抹布,将鸡蛋用锅铲翻了个面,奈何土灶还是过于狂野,翻过来的那一面煎得有一点点久,就那么一点点的功夫,就糊了。 终于把水“呲溜”倒进锅,瞻前不顾后的,灶里的火又熄了。 加火,水煮开了,终于到了有手就会的一步,将面丢进去。 手一抖,丢得有点多了,小事情小事情,不要慌。 然后一煮,居然变成了一大锅,哭了,她真的只是想煮一丢丢夜宵,真的只是一丢丢。 又急急忙忙地加水压一压,煮了一会儿,夹一根尝一尝,没加盐,夹生。 加盐,再煮煮,很好,煮过了,但能吃…… 杭有枝站在灶台边上,看着眼前这刚从锅里盛起来的,卖相一言难尽的一大碗面,寻思着自己搁愣搁愣了半天,就整出了这玩意儿? 瞬间就留下了悔恨的泪水,厨房,太痛了太痛了,以后,再也不要来了…… 但就是,自己煮的面,跪着也要吃完。 杭有枝抽了双筷子,看着面前满满一大碗面,正愁要从哪里下筷子。 突然,从厨房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落在夜里,极轻极缓。 她一回头,就见一抹缥色发带飘了进来,少年恰好走到厨房门口,衣发扬扬,手上还拎着个油纸包,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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