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湛卢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呆呆地盯着曲砚浓, 冷不丁蹦出一句,强行把话题从山河盘有用没用上挪开,“……可是画出来的地脉是没用的, 山河盘不会顺势推演, 必须等年后山河盘自己恢复才能用。”
没头没脑蹦出来的话像是扎在纸板上的钉子, 又硬又突兀, 英婸对这位的人情世故再也不报指望, 眼神复杂地用余光瞥了曲砚浓一眼, 假装没有猜到后者身份, 仍然叫她“檀道友”, 解释, “施道友长年炼宝,性格比较单纯……”
曲砚浓用指导施湛卢去集市买一把小葱的语气说,“看起来是真的就行了。”
施湛卢一愣, “这样不好吧……瞒不住懂行的人。”
好家伙, 前一句还在欲拒还迎, 后一句就开始认真思考可行性了是吧?
英婸差点被气笑, 这两人当着她这个上清宗内门弟子的面讨论怎么在訾议会上蒙混过关,这是真没把她当外人?
曲砚浓语气漫不经心, “如果这么倒霉, 你就随手带一杯水,遇到行家的时候,假装打翻水, 把山河盘糊了。”
施湛卢这么多年专心炼宝, 一直老老实实,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事,一时间呆在那里怀疑起自己:到底她是个魔修, 还是我是个魔修?
“这怎么唬得住人?”施湛卢艰难地说,“不成不成,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在讹人。”
曲砚浓已没兴致再说。
蒙混过关的精髓从不在对方能不能看破,看明白又怎么样?她说是谁干的,对方哪怕看明白了,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她在魔门待了很多年,不见得学会了多少坑蒙拐骗的手段,但从来只有她坑别人,从来没有谁坑到她头上。
有一年她提着半篓刚死透的鱼上散市,进了门一看,不巧,一半都结过仇,一个个见了她虎视眈眈。她原本想着死鱼卖出死鱼的价钱,见了这阵仗,把竹篓往其中最强的那个面前一放,眼皮也不眨一下,说,你把我的鱼弄死了,该怎么赔?
那时她的修为还没有对手高,动起手来也未知结果,可半篓死鱼,最后卖出了半篓活鱼的价钱,还算她厚道。
魔门修士恨她恨得有理有据,可她一点也不在乎,这么活才痛快。她做个魔修已经浑身不痛快,于是一生都在找痛快。
施湛卢虽然一身魔气,在修仙者群中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藏起来,心里比谁都清楚他是人群中的异类,但他委实不懂什么是魔修。
一群以吞噬和毁灭为修行根本的欲望囚徒,在方寸山河里,为了一毫一厘,争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
这才叫魔修。
施湛卢不懂是好事,就让他怀揣着一份孤独的憧憬,永远向往那个幻想中的仙魔友爱和平的世界好了。
曲砚浓不说话了,施湛卢反倒举棋不定起来,就这么放弃吧,实在不甘心回去再等年,可要是真如她说的那样蒙混过关……万一被揭穿了可怎么办?
英婸看着施湛卢圆润的脸上五官都挤在一起了,猜得出后者的迟疑,暗叹一声,只当是没看见。
鹤车门外,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画满符文的墙壁应声而动,从中间分成两半,浮现出一道窄门,被人从门后轻轻一推,舒爽的长风霍然吹入。
鹤车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门外雪色皎洁,寒风如有絮,吹入茶室,冷冷地刮过每个人的面颊。
方才敲门者终于朝里探出脑袋,红顶白首,黑喙长颈,乌黑的眼珠好奇地滴溜溜转,打量屋内的每个人——敲门者竟然是一只鹤!
四壁如流水飞瀑骤然向下陷落,落到接近地面处,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朝四面八方飞去,化为一只只白鹤,翩飞于野。
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温暖的茶室没了、落座的方桌没了、桌案上的茶水也没了,众人站在积雪覆足的高山峰头,四面八方吹来呼啸的寒风,吹得人骨子里发凉,灵力也挡不住,一时间竟有种恍若隔世感。
方才的茶室闲谈,竟像是倥偬的一场梦。
唯独曲砚浓垂首望向山下,骤然凝了眼眸——
“诸位道友,此处便是本场訾议会所在之地,牧山,也是本宗牧山阁传承千年的山门故址。”英婸站在雪地里,侃侃而谈,“牧山阁几经变迁,从本宗另分一支,又重新归宗。如今声势正隆,特置别府,重开旧山门。”
英婸说这些,是想让这些别域来客意识到牧山的地位,可重返故地的旅人却乍然失了神。
曲砚浓下意识去抚指间的灵识戒。
一千年,他又回了家。
“铛——”
悠远绵长的钟声从远天遥遥传响,随冷冽的山风吹到山头,一声钟响,八方回荡,曜日映照覆雪青山,满眼雪色里只留峰顶一抹青黛,竟有种神山仙境般神圣之感。
曲砚浓抬起头。
这钟声的源头离山巅其实很远,在群山回荡中让人全然辨不清来处,可她遥遥眺望远山,目光半点不曾游弋,仿佛能透过缥缈的云雾望见不知处的钟楼。
“我们来得有些早了。”英婸听见钟声说,“牧山阁一脉向来秉持祖师训示,早晚功课从不停歇,这钟声响,正是提醒弟子们归来功课。”
“铛——铛——”
声钟响,如听玄音,奇异般舒缓人心,原本众人刚刚抵达牧山的躁动,全在这钟声里无声无息地化开了,等到余音渐渐止歇,一片寂静里,几乎能听见细雪飞落的声音。
“这钟声里是不是有玄机?”富泱第一个问,“似乎能安抚人心?”
谢绿绮跟着点头,“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这钟声里应当有音修的手笔,质朴高妙,直指道心。”
英婸粲然一笑,“不愧是音修一道的行家,不过声就能听出牧山钟的不凡。”
“牧山钟?”谢绿绮重复,有些疑惑,“是有什么来历吗?”
英婸抬起手,伸出根指头,这种有点装腔的动作由她做来倒是正好,别有一种干脆亲切,“我们上清宗有‘玄’,对于修持道心极有帮助,牧山钟就是其中之一。”
上清宗弟子注重道心修持是五域闻名的,众人一听就意会,界域风气不同,每一域都有在自家极有名,而外人不太了解的东西,譬如此刻英婸提起‘玄’,俨然一副大名鼎鼎的架势,祝灵犀也无异议,可其他人就没怎么听说过。
“到底是哪玄?”申少扬好奇地问。
英婸说一句就屈起一根手指,“牧山钟、万卷书、明镜台。”
明镜台大家都已见过了,牧山钟也听了一耳朵,万卷书倒是从来没听说过。
“万卷书,说的是我们上清宗本宗的藏书阁。”祝灵犀主动给同伴解惑,她听见英婸提起明镜台时沉默了片刻,只是谁也不曾注意,等到申少扬问起万卷书的时候,反倒又打起了精神,“藏书阁有千道书、万卷经纶,是我们上清宗的根基所在。”
一听说“万卷书”真的是万卷道书,没什么有意思的法宝仙器,申少扬的兴趣一下子湮灭了,东张西望,“刚才的钟声只有下吗?”
英婸点点头,“世间好物切勿贪多,晨起声、早课声、晚课声,一昼夜共九声钟响,不会再多。牧山在本宗内声誉显隆,常有非牧山阁的弟子慕名前来,在牧山修行五载,帮牧山阁做些日常琐事,什么也不求,只为了每日听这九声钟响。”
抛却千浮华,闲听昼夜玄音。
虽说其他界域的修士往往不能理解上清宗弟子对道心修持近乎苛刻的坚持,但都是求仙者,都有一个仙缘梦,听到英婸这话,不由都肃然。
再怎么不情愿也要承认,比起外界追名逐利、蝇营狗苟,上清宗一心求道的风气,实在是太超然了。
“就九声钟响,够吗?”谢绿绮还有些疑惑,她自己就是个音修,更知道玄音之妙,反倒没法像其他人那样轻易接受英婸的解释。
英婸看明白她的迷惑,了然地点头,“当然够,听见第一声第二声倒是没什么感觉,等你完整听完一昼夜九声响,立刻就能感受到玄妙。经年累月后,更是常听常新、脱胎换骨,所以才说牧山钟是真玄音,也不知究竟是何等惊才绝艳的祖师前辈所作。”
曲砚浓听到这里,一言不发。
她轻轻抚着指间的灵识戒,神色晦涩莫名。
不知怎么回事,祝灵犀神思飘得远了,竟没去听英师姐的话,罕见地开了小差,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曲仙君的身上,望见后者莫测的神容,想窥视,却什么也没看出来。
她一无所获,收回目光,神情不由板得更严正,对于一个早晚课从来不曾分过一次心的本分弟子,偶然开了小差简直像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虽然谁也不知道,也不会有人来问责,但她还是一阵阵地心虚。
果然是她想得太多了,思绪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她居然下意识猜测曲仙君就是那个塑成牧山钟的前辈。
怎么可能呢?曲仙君就算和上清宗有渊源,也不至于影响这么深吧?牧山阁可是上清宗内的显赫分支,怎么会和曲仙君扯上关系呢?
可那一瞬的揣度就像烙在她的心头,任她怎么转移注意,也终究留下一抹印记。
“一定要听满九声吗?”申少扬问,“如果只听了声、六声,还有用吗?”
英婸解释:“也是有用的,但与九声相比,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只有完整听完一昼夜钟声,才能有令人惊喜的体悟。”
申少扬挠头,还有这样的讲究?
这不是逼着人留宿牧山,听完一昼夜钟声吗?这个什么牧山阁是不是太狡猾了一点,想要骗取游人的清静钞。
他还是知道什么话不能说出口的,嘴巴闭得紧紧的,可想说的话已经写在脸上了。
曲砚浓余光瞥见申少扬的神情,不知怎么的轻轻笑了一声,惹来旁人疑惑的注目,她没一点波动,也没有解释的意思,自顾自莞尔。
牧山阁这回是太冤枉了,定下九声钟响为一轮回的可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更无从谈起多收清静钞。
九为数之极。
钟声九响为一轮回,恰恰是因为她没听过九下,也不曾敲响过九下。
没听过、听不到,留了余地,才有未来。
她是想等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等一次不可能为她而响的钟声。,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