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灵犀站在人群中, 望着前后相继向前的修士,微微抿唇。
明镜台最初并非用于检验银脊舰船船客,而是一位上清宗长老拿来检测门下弟子道心进益的工具。
上清宗向来比别处更注重道心修持, 而上清宗修士也总比其他地方的修士更克己自持、清心寡欲, 往往能一心修炼,在仙途上有所攀登,支撑着上清宗代代相传,绵延上千年,始终是天下最负盛名的仙门——这是五域都承认的事。
即便是现在,上清宗内还时常有依次过明镜台的习惯,常常由师长带引着几个同门,一个个检查心性。
祝灵犀在宗门内并无师尊, 但有老师。
上清宗传承千年,在教导新弟子之事上尤为老道,并不一味遵循师徒传道的风俗,而是先为新入门的弟子安排大课,分了班次学道, 对于授业师长统称老师。
等到这些弟子修为渐渐精深,对仙道的感悟逐渐深厚,可以自行择选敬慕的同门前辈拜师, 既是师徒, 也是同道。
祝灵犀天赋出众, 她在执笔画符的时候有种近乎本能的直觉, 入门后的第一堂符箓课, 别人还在照本宣科,为一枚入门级的感气符苦思冥想,她已挥笔立就, 令授课的老师止不住地惊叹“有这般天赋,我又能有什么可教你的”。
随着年岁增长,祝灵犀在符箓一道上的天赋越发显露无遗,名声越发响,渐渐有人给她冠上了“小符神”的名头,风头无二,愿意收她为徒的人数不胜数,可她至今没有拜师。
细究起来,她并不是目中无人、谁都看不上,而是还没有想好。
她还没有想明白,她究竟要走什么样的路。
祝灵犀从玄霖域出发来山海域参加阆风之会,出发前,传授她课业的老师借来明镜台,为几个昔日学生检测道心,祝灵犀也上明镜台检视过自己的道心。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她走过明镜台,照出来的结果并不算好。
明镜上密密一层秋霜,灰蒙蒙不见镜中人。
授业老师安慰她:明镜台映照出的道心,只是修士当下的心性,既不能证明修士的过去,也不能预示修士的未来,能昭示的唯有当下。
祝灵犀不知这说法里究竟有几分是宽慰之词,又有几分是真相,只是在那次后留了心结,虽不至于畏惧明镜台,到底还是有点芥蒂。
她不知道,她究竟是哪里做的不好,让道心蒙上尘霜。
一艘舰船上能容纳千人,熙熙攘攘排在甲板上,光是窃窃私语便嘈杂如夏日蝉鸣,其中天南海北游子,不乏对明镜台有所了解的人,高谈阔论,把明镜台前照出的道心分作三六九等:
镜上一层薄雾色,隐约能看见镜底人,这是三流道心;
镜面清明,能从镜中画面大致辨认出自己的五官,这是二流道心;
镜中明澈如水,容貌清晰如真,笑貌宛然,如同照见一面普通的镜子,方是天下修士中的第一流。
至于那些连自己的人影都看不清的,在茫茫人海里一抓一大把,那就根本不值一提了。
祝灵犀紧紧抿唇。
申少扬倒是心大得很,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究竟会照出什么模样,只要没有血光就行,一个劲伸长脖子看热闹,“哎哎,前面发生什么了?”
他们排得不算靠前,只能听见前方忽然一片喧哗声,连修士的窃窃私语也变大声了,申少扬差点从队伍里跑出去,好不容易打听到真相,回来说给同伴听,眉飞色舞,“前面有个修士走过明镜台,照出来一道血光!”
獬豸堂的修士原本只是柱子一样笔挺地站在一边,见到镜子上有血光的那一刻,立马如疾风骤雨,瞬息出现在明镜台前,严肃而不失礼貌地“请”走那位修士和他们到另一边详谈。
在明镜台里照出血光的那个修士也不知怎么回事,拔腿就跑,也不知这方寸大的舰船,身后就是危险重重的南溟,他究竟能跑到哪儿去,最后当然是一个照面就被獬豸堂的修士拿下了。
舰船上的流言也越发离谱,有人说那个修士是在山海域犯了事,想来玄霖域躲一阵,有人说那人上船前杀了好些人,是有名的江洋大盗,还有人说那个人生性残暴,杀人盈野,登船后也偷偷杀了几个船客……
明明只是镜台里一道模糊的血光,硬生生给传出了不世杀星的架势。
祝灵犀听完,脸上表情都只剩木然。
虽然上清宗并非无所不能,之前的守船修士也只是普通元婴,但还不至于让人在眼皮底下杀了好几个船客却一无所觉。
上清宗对船客登船前的审查虽然极繁复,但也确实将那些危险人物筛了出来,那些凶名恶名在外的修士根本登不上开往玄霖域的舰船。
那个镜台见血的修士不知是什么情况,就算是恶人,也不会有多厉害。
之所以会有现在这样的传言,只能说舰船上的船客们想象力实在太丰富了。
“下一个。”獬豸堂的修士面无表情地喊。
申少扬身前不知何时已没了人。
“我我我!”他十分积极,带着一股“赶紧照完赶紧走”的活跃,一个箭步冲到明镜台前。
明镜台不大,只有十寸见方,悬在半空中,一汪清潭般的镜面,唯有当修士站定在一步之遥的时候,镜面才会发生变化。
当申少扬站在明镜台前的那一刻,清净如潭水的镜面倏忽漾开水波,他只觉眼前一花,定睛再看,他自己那张无比熟悉的脸上正呈现出又呆又傻的表情,和他大眼瞪小眼。
甚至都不必细看,分明就是一副不大聪明的样子。
申少扬呆呆地望着镜中人,镜中人也呆呆地望着他,短暂的一两个呼吸后,镜中人率先受不了,露出十分嫌弃的表情,忽然抬起手,朝着自己的脸给了一巴掌。
“啪——”
申少扬脸上微微一痛,他猛然“哎哟”了一声,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又惊又恐,“怎么回事?”
镜中的倒影怎么会动?影子自己打自己一下,为什么他还会觉得痛?
站在一旁的獬豸堂修士也很震惊,反反复复地打量申少扬,难以置信,“你居然是道心清明不染尘之人?”
只有道心纯净不二、心无尘霜的修士,才能在明镜台中看见自己栩栩如生的倒影,影子喜怒如真,仿若活人。
“你刚才一定是对自己的表情不太满意。”獬豸堂的修士肃然起敬,对申少扬的态度也变得格外宽和,详细地解释,“明镜台中的影子心随意动,不懂伪装,只会呈现你心底那一刻的真实想法,自然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真实的你。”
像方才申少扬的影子自己给自己一巴掌,申少扬的脸上也微微痛了那么一下,绝不会很严重,但一定能感觉到。
上清宗修士向来注重修持道心,明镜不染尘霜就是每个上清宗修士一生所求,对于能达成这种境界的修士,每个上清宗弟子都会另眼相看,申少扬这一刻就是这个獬豸堂弟子最心悦诚服的人。
申少扬挠挠头,怪不好意思的,“我都没留意过这个……”
怎么就一下子道心清明、不然尘霜了?
唉,都怪他实在是太优秀了,在明镜台前随便那么一站,藏也藏不住。
祝灵犀站在十步外,望着那清净如水的镜面,一瞬间心绪复杂起来:她确实没有想到,看起来从没修持过道心的申少扬,居然会是道心清明不然尘霜之人。
再想到她数月前在明镜台中照出的灰蒙蒙镜面,祝灵犀的心情一下变得十分低落。
申少扬心满意足地从明镜台前走回来,推了富泱一把,乐呵呵的,“你赶紧去试试,这个真的很简单,随随便便就照出来了,很好玩的。”
祝灵犀:“……”
就算是她,有一瞬间也很想打人。
富泱耸了耸肩,走到明镜台前。
獬豸堂的修士又变回了之前那副面无表的模样——除非是申少扬那种道心纯粹的人,否则这些船客对他们这些獬豸堂弟子来说并无区别,单纯执行公务罢了。
而申少扬那样道心不染尘霜的人,又岂是那么容易出的?
獬豸堂的修士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公事公办地垂眸望着镜面水波荡漾,又重新照出一张年轻而神态松快的脸,倒着朝向他,嘴唇弯弯,笑容轻快而富有感染力,让不苟言笑的獬豸堂修士也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作为回应。
——等等!
獬豸堂修士猛然抬起头,震惊地望向眼前人:又是一个道心清明之人?
富泱朝他友好地一笑。
“道友,我这算是过关了吗?”他语气轻快,仿佛明镜台上不染尘霜根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獬豸堂修士震撼得无以复加。
什么时候道心清明这么容易了?茫茫人海里也兜不出几个。作为獬豸堂修士、上清宗弟子,他这辈子照过数次明镜台,更见过数不清的修士走过明镜台,却从来没有见过谁在镜面里照出清净的容貌。
明镜台前不染尘霜,影子栩栩如生、喜怒如真,对于他们这些常年和明镜台打交道的修士来说,更像是一个无人能实现的传说。
直到有一天,真的有人能让明镜台清净无尘,而且一出现就是俩。
——什么时候道心纯澈这么烂大街了?居然还是扎堆出现?
“你怎么做到的?”獬豸堂修士也顾不上公事公办了,忍不住追问。
富泱眼睛亮如星辰。
“这个要靠内外兼修。”他说得很认真,煞有介事,“修持道心的心法,上清宗已足够多,我就不班门弄斧了,只给你介绍一个由外向内的办法。”
獬豸堂修士伸长脖子,靠近一点,“是什么?”
富泱从乾坤袋里拿出一把筹子。
“这是我们望舒域最近研究出来的小玩意,上面写有数位元婴大能的道心方向,每个人各不相同,各行其是,对于我们这些小修士来说,也算是修行路上的一张较为完整的地图,可以用于参考日后的方向。”富泱整个人看起来就很靠谱,“道友,闭门造车都是死路苦行,只有集思广益,才能走得更远啊!”
不光是獬豸堂修士,就连站在后面的祝灵犀也竖起耳朵,听富泱说到最后,图穷匕见:“这是我们四方盟回馈五域各路朋友的小玩意,折本生意,只要二百铢清静钞就能买下一套。”
二百铢清静钞也不算是一笔小数目了,至少对于不是丹药、不是符箓、不是法宝的小玩意来说,实在是有点昂贵。但若是这个小玩意真如富泱所说那般,能在道心修持上指明方向,二百铢又实在是便宜得过分了——简直不买不是上清宗修士!
獬豸堂修士有点心动,又忍不住迟疑,“能便宜点吗?”
还没等到富泱的回答,站在远处的徐箜怀已忍无可忍,冷冷地咳了一声。
獬豸堂修士一下子紧了面皮。
遇到道心清明的修士,有些好奇,这都是正常的,但在大司主的眼皮子底下讨价还价谈起买卖,委实是骨头轻了。
为了将功折过,獬豸堂修士一下子冷了脸,公事公办,“你过关了,可以走了,下一个——”
然而当富泱绕开明镜台的那一瞬,獬豸堂修士不动声色地挤了挤眼睛。
富泱了然,深深颔首,意味深长地转身。
祝灵犀没发现他们的眉眼官司,攥着衣袖,难得忐忑,接替富泱走上前。
獬豸堂修士一下子认出她,“哎,你不是祝师妹吗?”
虽然獬豸堂公务繁忙,让人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但獬豸堂的弟子也是人,不是法器,哪能没有浑水摸鱼偷懒的时候?阆风之会是五域盛事,祝灵犀又是同门,獬豸堂修士忙里偷闲,专门找了一两场阆风之会的影像看过。
“你从山海域回来了?”虽然素昧平生,但毕竟是自己人,獬豸堂修士格外寒暄了几句,心中的期待更强了——祝师妹可是宗门内这一辈中最富盛名的天才,甚至有“小符神”这样的称号,她的道心一定也清明无尘,澄澈无瑕吧?
祝灵犀垂首不语。
她垂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了,只是没叫外人看见,神色仍然平淡无波,抬眸,目光平静地直视镜面。
镜面晃动了几下,如纷乱的水波,片刻之后,骤然凝成霜华,铺满镜面。
满眼尘霜。
獬豸堂修士愕然,下意识地抬眸望向祝灵犀——就算是道心有瑕,也不至于铺满尘霜吧?这样和街上随便一个普通修士有什么区别?
宗门不世出的绝世天才,众所公推的“小符神”,道心就这?
“祝师妹,你平时是不是不爱遵循宗门的规则秩序啊?”獬豸堂修士忍不住问,“你可别像那些外人一样轻视宗门的规矩,其实这些条条框框本身就是在保护我们的道心。”
“清规戒律,本就是把宗门的经义训诫融入宗门弟子的生活,守规矩,就是在修持道心。”
可问题就是,祝灵犀从来没有不守规矩。
祝灵犀紧紧抿唇。
她神色冷淡,没有一点表情,远比獬豸堂修士更公事公办,语气没有一点起伏,“这位师兄,我过关了吗?”
獬豸堂修士这才意识到自己管得太宽,实在逾越,赶紧收回目光,点头,“可以了,没问题。”
戚枫排在祝灵犀后面,闻言迈出一步,就要上前。
徐箜怀在后面等了很久,忽而遥遥地抬手,做了个“止步”的动作。
“你先不要动。”他对着戚枫说,目光偏转,望向曲砚浓,神色冷厉,目光锋锐,“你先来。”
这还是船客们轮流过明镜台后,徐箜怀第一次指明某人上前。
人群里一片悄然,隐晦的目光在曲砚浓和徐箜怀之间来回打量,船客们试图找出让獬豸堂大司主突然指定上前的原因。
曲砚浓挑眉。
她早知道徐箜怀要发难,却没想到连再等一个人也不耐了。
其实让戚枫先过明镜台也花费不了多少时间,至多就是十几个呼吸,先前那么多人都等过了,又怎么会差这一点时间?
只是徐箜怀心乱了。
“你先来过明镜台。”徐箜怀重复了一遍。
她忽然有点好奇,徐箜怀这样死守上清宗清规戒律的人,居然也会有沉不住气的时候?
放在一千年前,这是绝无可能发生在徐箜怀身上的事。
一千年后,苦守了一千年的清规,功成名就、修为大涨,他反倒轻易乱了心绪?
曲砚浓倒没拒绝。
她从善如流,不太上心地走到明镜台前站定,目光微抬,对上清光如水的镜面。
徐箜怀目光微凝,一瞬不瞬地望着镜面。
“咔哒。”
一声轻响。
于所有人反应之前,原本完好清明的镜面,竟在那一瞬间布满裂痕,下一瞬,倏然碎裂。
“怎么可能?”獬豸堂修士惊愕至极——明镜台根本没有实体,虽然能映照出修士的倒影,但本质上只是阵法凝结出来的投影,又怎么会碎?
曲砚浓垂眸,望着一地的碎片。
“怎么搞的?”她以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悠悠闲闲地发问,“这算是怎么回事?”
“你们上清宗的东西,质量不太行嘛。”
獬豸堂修士又惊又臊,想为宗门辩驳几句,但对着一地碎片,居然一句也说不出。
徐箜怀终于动了。
他抬步,出现在曲砚浓的面前,冷厉有神的眼眸一抬,直直望向曲砚浓,“把你的神识收敛好,不要攻击明镜台。”
曲砚浓可真没有攻击明镜台,“我什么也没干,它自己就碎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徐箜怀不说话。
明镜台映照修士的道心,自然要经过泥丸宫,“檀潋”的神识要么极强,要么极具攻击性,所以在明镜台映照的一瞬间将之粉碎。
这下,谁说她不是元婴修士,他都决不相信了。
“所有意图进入玄霖域的修士,都必须在明镜台前映照道心。”徐箜怀冷冷地说,“你不收敛神识,不照出道心,是进不了玄霖域的。”
曲砚浓要真的想进玄霖域,有的是办法,青穹屏障都是她一手建起的,这天底下谁能把筑门人拦在门外?
但假扮他人,就要有乔装改扮的自觉,不能因为自己真实实力太强,就不好好演。
曲砚浓懒洋洋地望着徐箜怀。
“徐大司主,这可是修士的泥丸宫,不是随便什么经脉。”她语气幽幽的,“我怎么知道你们没在阵法里动手脚?”
一片哗然。
其实曲砚浓提出的质疑,其他船客也早就想过,但上清宗声名在外,从无劣迹,再加上人在屋檐下,自然只能低头忍下。
现在有人生猛地直接质疑徐箜怀,船客们当然是瞪大眼睛认真看热闹。
徐箜怀没有动怒。
愿意提出质疑,就代表“檀潋”并非真的不愿意过明镜台,讨价还价才是买主。
“你想如何?”他问。
曲砚浓微微笑了一笑。
“我想的也很简单。”她说,“你自己过一遍明镜台,不就行了?”,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