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箜怀于船头回身, 恰见容色俏丽的女修推门。
目光相对,他眼神如电。
自称“檀潋”的女修却仿佛感觉不到这股冰冷严酷的审视,神色自若, 似笑非笑。
——又是这副置身事外、悠然自若的姿态。
常年在獬豸堂审讯四方凶徒练就的冷厉目光凝定, 就连成名多年的暴徒也照面心惊,徐箜怀早已习惯了陌生修士与他对视时下意识地躲闪, 以至于骤然见到对他视若无睹的人, 反倒微微一怔。
他有两条浓密乌黑的眉毛, 衬得那双迥然神异的眼睛格外有神,此刻却紧紧皱起。
檀潋的姿态, 分明是在自己脸上写着“我有问题”,明知獬豸堂规矩森严, 却半点也不遮掩收敛, 反倒让他看不明白。
他很确定他先前从未见过这个女修, 却莫名感觉她有些熟悉,尤其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态,他几乎可以确定从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可就是想不起来。
目光相交不过是一瞬,心头思绪已千回百转,闻听“咔哒”一声轻响,女修身后的舱门又被推开。
申少扬不知为什么追出门来,快步走出船舱,嘴里叫着,“仙……”
曲砚浓回过头。
申少扬的话语蓦然噎在嗓子眼, 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他分明是看着熟悉的背影叫的,怎么对方一转过头,露出的脸, 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修?
他茫然地望着眼前容貌俏丽的女修,这张脸怎么看怎么陌生,他晕乎乎地站在那儿:这世上还有人和仙君的背影这么相似?
他认错人啦?
“你是……”他茫然地开口,又打住,一个劲道歉,“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徐箜怀的眼神蓦然锐利。
檀潋和这个年轻的金丹修士分明是从同一个船舱里走出来的,前后不过是一两个呼吸的时间,为何后者见到前者,反倒一点都不认识?
他在獬豸堂多年,天南海北的修士见得太多,凡事只差一个契机便能想明白,此刻徐箜怀的目光落在檀潋的脸上,望见她眉眼一点流光隐约,心头就如红炉点雪——“檀潋”一定是在脸上做了伪装,这张望之颇有几分俏丽的脸,势必不是她的真容。
想要破开易容伪装之术,就没有不惊动正主的办法。
徐箜怀看不透“檀潋”,他是獬豸堂雷厉风行的大司主,却从来不是冒失之人,摸不透对方根底的时候,倾向于按兵不动。
曲砚浓背对着徐箜怀,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那道利箭般的审视目光,凝滞几个呼吸后,默然无声地挪开了。
她无声而懒散地笑了一笑:以她对徐箜怀的了解,这人的按兵不动也按不了太久,他对她想必已十分怀疑,只是猜不透她的实力和底细,顾忌着这艘摇摇欲坠的残破舰船,所以没有立刻发难。
等到舰船到达子规渡的时候,就是徐箜怀翻脸作难的时候——当然,他也不会对她做什么,如果核实后发现她果真清白,獬豸堂也会半点不耽搁地放走她。
上清宗的作风大致如此,名门正派的架子自然撑得起来,行事堂堂正正,清清白白,车载斗量的清规戒律,没有一个字提人心。
曲砚浓当然是受不了上清宗这一套的。
她早八百年就不耐烦那些没有必要的清规戒律,梦想摆脱魔门那么多年,到最后发现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魔女。
她早就离开上清宗了,也早就不和当初在上清宗认识的故人打交道了,一千年过去,故人死的死,散的散,她无悲无喜,没投以一次注目。
如今在银脊舰船上意外遇到徐箜怀,她也懒得相认,索性用灵气遮掩了容貌,易容成另一幅面孔。
徐箜怀认得出来才怪。
目光落在申少扬脸上,她挑眉,态度莫名,“追出来做什么?”
申少扬听她熟悉语调,这才反应过来,要开口叫“仙君”,又意识到这是在甲板上,张开的嘴又闭上,忙得不可开交,舌头都打结,到最后才囫囵吞说出一句,“前辈,戒指……”
——曲仙君拿走灵识戒这么多天了,就没有一点还回来的意思……其实他从碧峡比试后就有不少修练上的疑问,曲仙君能不能先让他问问前辈,然后再拿走灵识戒啊?
曲砚浓好似没听懂:“什么?”
申少扬蚊子嗡嗡般从喉咙口挤出声音:“我的戒指……黑色的那一枚,我戴了两三年了,能不能先还给我?”
曲砚浓很诧异:“为什么要给你?”
申少扬张口结舌。
曲仙君为什么要把戒指还给他,这件事说起来很难解释,但这枚戒指就是他先捡到的,他在前辈的指点下一路从扶光域到山海域,然后才在阆风之会上被曲仙君发现……
曲仙君还是从他手里把灵识戒拿走的呢!
曲砚浓很散漫地笑:“这枚戒指是我之前丢了的东西,正巧被你捡到了,现在物归原主,多谢你了。”
申少扬竟然想不出反驳的话!
灵识戒是前辈的东西,前辈又是曲仙君的道侣,那曲仙君说这是她的东西,好像一点错也没有。
可是这戒指之前确实是他的啊……
曲砚浓对他宛然一笑。
“现在是我的了。”她没一点犹豫地说。
申少扬噎得说不出话。
恰在此时,万里之遥的冥渊下,幽风骤然吹动,拂过荒冢的每一寸角落,也如晚夜凉风一般,从灵识戒中悠悠地吹来,一道幽邃森冷的轻风在曲砚浓周身环绕。
杂乱混沌的气息在风里纠缠。
以曲砚浓的感知,瞬时便觉察到这轻风里芜杂的魔气,如澎湃的浪潮,即使重重阻隔、极尽压抑,也穿越山海将她环绕。
幽风里的魔气像是无形的触手,扭曲着攀附在她的身侧,一刻不息地向她靠拢,紧紧地将她环抱,不容挣脱。
曲砚浓讶然。
这不像是卫朝荣的性格。
灵识戒里,幽黑的触手悄然爬上曲砚浓的手背,坚硬的尖端轻轻在她手背上敲了两下,俶尔写就一句简短的疑问:
“你认得他?”
也没说名字,也没说究竟是指哪个,简简单单一个“他”,好似不明白指代的是哪个人就不该了一般。
她和徐箜怀拢共没有说过几个字,他已看出他们相识。
曲砚浓望着那飞速颤动的触手,眨眨眼,没说话。
短短四个字,她竟看出两三种意味。
她可说不清,卫朝荣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谁啊?”她问。
冥渊下,虚妄幽晦的身影也如跳动的烛火,在幽风里微微扭曲。
每一次扭曲,平静的空间便一寸寸地碎裂,如同上好的琉璃受不住利器的敲击,发出令人背脊生寒的咔哒声响。
已凝实森冷的魔元躯体仿佛无敌深渊,鲸吞虹吸,将这破碎的空间尽数吞噬。
卫朝荣一步不动地伫立。
他在乾坤冢里待不了太久了。
乾坤冢也是这方天地一隅,他的存在同样会令乾坤冢趋向崩毁,这方荒冢曾悄无声息地容纳他沉寂了千年,却抵不过他心间贪妄一生。
倘若有朝一日,他欲念深重,贪妄无边,玄金索徒然束缚,而乾坤冢却崩毁沦陷,他又何去何从?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他回答她,“你只是永远装作不知道。”
曲砚浓微怔。
她倏然垂眸无声,像很多年前那样沉默,以应对她骤然的不知所措。
重逢后他太回避躲闪,总是走走停停,明明一步之遥,却进进退退,远隔重山,以至于她也忘了,卫朝荣其实并不优柔寡断。
他总是一往无前,奔赴山海,没有任何阻碍能挡住他的脚步。
目标在前,他从不转身。
“曲砚浓,”幽黑的触手在她掌心一笔一划,“你不要装傻。”
她一贯最擅长装傻。
尔虞我诈她眼也不眨,逢场作戏她鬼灵精怪,可旁人捧出一颗心送到她的面前,她又忽然变得驽钝起来,总是装作听不懂,顾左右而言他,用一切话题来岔开当下。
再没有旁人比她更懂得拨开一段真心。
曲砚浓语塞。
她总有万般伎俩,即使被人看明白,她也用得轻车熟路、理直气壮,可对方是卫朝荣,她又有点不忍心敷衍他。
总是,舍不得。
“我那时就是很好奇,如果卫朝荣一直待在上清宗,从来没有假扮魔修潜入魔域,从小听上清宗的典籍经义,会长成什么样子。”她避开称呼,只说名字,他明明想和她相认,却不承认自己是卫朝荣,她隐约猜到端倪。
卫朝荣寂然。
“所以,你是觉得他很像……那个人?”他问,触手上透露出的魔气森森的,并不让人心寒生畏,只是透着一股深不见底的克制,像是把七情六欲全都压在心底,“你觉得他就是卫朝荣没前往魔域的样子。”
曲砚浓哑然。
他如果非要这么说的话,她也没有办法。
“他像吗?”他偏执迷不悟。
曲砚浓轻轻叹了口气。
“不像,没有人像卫朝荣。”她语气轻柔,难得温存,恰如春风,“卫朝荣在我的心里独一无二。”
望不见的万里之遥,冥渊重重叠叠地泛起白浪,把前浪淹没得不见踪迹。
明知她又在花言巧语,可他微微勾起唇角,止不住地微笑。,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