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上游走, 碧峡的风浪就越急。
申少扬顶着刀割一般的顶头风,踏在水波之上,一步一跃。
他发现碧峡的风里夹着雨,每一滴雨水也有它的不同。有些是普通的雨水, 不闪不避直接浇在身上也无所谓, 有些混杂着灵气,打在身上就如浑金弹珠一般, 真能把人身上凿出个血窟窿。
最奇诡的是一种看似不带灵气的雨水, 看起来平平无奇, 就算是凡人也不怕被淋一头一身, 可若是真的被这种雨水的外表迷惑,任其浇在身上, 雨水中会立刻生出一种诡异的苔藓, 飞速与皮肤粘合在一起, 伸手一撕,连皮带肉一起下来。
这种苔藓长得多了,又会从细小的叶片中生长出极微小的飞虫, 咬人一口, 筑基修士附在身上的灵力就像是薄纸一样,根本不抵用, 瞬时就见血。
好在, 这样的雨水不算太多,还没到让人应接不暇的地步,申少扬处处小心,勉强还是能挡住。
“前辈,天魔峡的雨水里不会也带着这种苔藓和虫子吧?”申少扬苦着脸问。
卫朝荣笑了一声。
“玄衣苔和玄藓虫是檀问枢亲手撒在碧峡水中的。”他声音凛冽沉冷,“以前碧峡没有这种东西, 只是险。”
风急浪高,本身就已极险,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可檀问枢并不满意,晋升魔君、主宰碧峡之后,随手豢养出相伴而生的玄衣苔和玄藓虫,抛掷在碧峡中,任其恣意生长,不过三五年就成碧峡中一霸,险地变作绝路。
“前辈,你潜入天魔峡的时候,也有这个玄衣苔和玄藓虫吗?”申少扬忍不住问。
如果天魔峡比弱水苦海更凶险,还有更多的玄衣苔和玄藓虫,那未免也太恐怖了吧?
得是什么样的实力和胆气,才能孤身深入,凭着胸中一点意,闯过这生关死劫?
卫朝荣语气很淡。
“有,比这里多得多。”何止是比这里多?如果说弱水苦海中藏有玄衣苔和玄藓虫的雨水是隐藏在普通水珠中,那么天魔峡就是普通水珠隐藏在玄衣苔和玄藓虫之间,劈头盖脸的狂风暴雨,尽是杀机暗涌。
纵然过尽千帆,比翻越天魔峡更危险的事也做过,但卫朝荣提到这里,仍有种了无意趣之感:檀问枢是够会恶心人的。
他和檀问枢相看两厌。
如果她没有遇见檀问枢,这一生也不会寥寥落落,半点温情也没落下,总是戒心深重,永远信不过任何人。
他用尽了力气去将她拥紧,却永远跨越不了她心里的天堑。
申少扬咂舌之余还忍不住追问,“檀问枢就是曲仙君的师尊吗?前辈你认识吗?”
据曲仙君说,前辈是个上清宗弟子——虽然申少扬也不知道为什么上清宗弟子千年后竟然是个大魔修,但仙君总不会骗人。
主宰一方的魔君得知自己的嫡传弟子竟然和一个仙修互生情愫,会是什么反应?
卫朝荣一眼把这小修士的心思看透。
“檀问枢认得我。”他语气莫测,“他大约是这世上最恨不得我死的那个人。”
申少扬用力捏紧拳头,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彩:太刺激了!原来前辈和曲仙君当年不仅隔着仙魔之别,还横隔着师长的反对,在这种情况下坚持相爱,真是太刺激了!
卫朝荣无言。
当初的迫不得已、孤注一掷,现在说出来,竟叫人感叹起刺激。
“看好眼前的路。”他一哂,语气冷淡地提醒申少扬,不再说起尘封的往事,“玄衣苔和玄藓虫固然恶心,碧峡最险的终归还是风浪。”
*
“仙君,这三个小修士运气倒是都不错。”卫芳衡跟在曲砚浓身边,随意地点评着周天宝鉴中的画面,“富泱降落的地方最靠前,省了不少时间,可那里风浪也大,若是不能在刚落下的时候站稳脚跟,只怕要一头栽到碧峡水里头去。”
三个应赛者各有各的幸运,也各有各的凶险。
申少扬落点最远,风浪也最缓,让他有适应的余地,也能仔细鉴别水中的玄衣苔和玄藓虫;祝灵犀的位置介于其余两者之间,本该是三人中最佳的位置,偏偏她的落点下游荡了一整片玄衣苔,光是摆脱这片玄衣苔的攻击就够让人头疼了。
“大约再过三刻钟,他们三人中至少有一个能登上碧峡峰头了。”卫芳衡估算着,问曲砚浓,“峰头看守玄霜的人是谁啊?”
卫芳衡实在是好奇极了。
既然是安排在阆风之会最后一场里,那这个看守玄霜的人的实力一定和三个应赛者差相仿佛,否则轻易就被打败,岂不是没有一点难度了?
问题就出在这里——
曲砚浓一直待在知妄宫里,近些日子才在世人面前露面,往来的也都是山海域鼎鼎有名的人物,修为基本不会低于元婴期。她从哪去找到一个正合适考验应赛者的修士啊?
“是一个很合适的人。”曲砚浓语焉不详地回答。
卫芳衡翻白眼:说了和没说一样,看来她是打定主意要卖关子。
曲砚浓说得很认真:“把玄霜放在他的手里,其实才是我最开始的目的,至于阆风之会,不过是顺带便的事罢了。”
卫芳衡介于信和不信之间——谁能让曲砚浓这么上心啊?玄霜这样的至宝,她还要想着法儿地送到那人的手里?
而且还是个最多金丹的修士?
戚长羽自知与曲砚浓的关系并不算亲密,远远比不上卫芳衡在后者心里的地位,因此在开头搭过几次话后,安静地垂立在一边,留心听着两人零零散散的闲谈。
听到曲砚浓说到“把玄霜放在他的手里,其实才是我最开始的目的”,他的眉头忍不住向上微微一扬,若有所思后,竟有几分喜上眉梢。
“看到这几个年轻修士的表现,忍不住让人感慨时光飞逝,当年我还是筑基修士时,也曾参加过阆风之会,可惜只闯进了前四,拿下青鹄令后,未能更进一步。”戚长羽悠悠地说,竟有几分洒然,“更可惜的是,戚枫这小子运气比我更差。原本以他的实力,怎么也能步入前四,如今却因为被歹人控制,一切成绩都不作数了。”
“碧峡比试可谓是盛事,哪怕只是在场中奋力一搏,无论胜负,都能称得上生平快事,可惜戚枫无缘了。”戚长羽叹了口气,“这小家伙通过周天宝鉴看到比试,只怕要伤心了。”
卫芳衡狐疑地看向戚长羽——这人醉心权势,什么时候关心过自家小辈了?现在忽然在仙君面前装模作样,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
曲砚浓似笑非笑地朝戚长羽一瞥。
“不过就是一场普通的比试,参加与不参加、赢与不赢,并没有那么重要。”她也悠然地说,“人生路还长着,等到多年后回首,阆风之会也不过是路上的一道风景罢了。有些人从这里启程,有些人却永远留在这里。”
戚长羽掩饰不住的笑意。
“仙君说的是。”他温顺地回应着,低眉顺眼,一眼望过去气质清爽干净,“阆风之会不过是个起点罢了。”
曲砚浓也微微地笑了一笑。
她是被戚长羽和他的命运逗笑了。
戚长羽能猜测出她所选中的那个人,却猜不出她所放弃的人。
他能猜到有些人会在阆风之会启程,可却怎么也猜不到是谁会永远留在这里,于是他喜上眉梢,自以为未来的路有了保障,可路是假的。
原来站在命运的上游,垂视命运下游挣扎扑棱的众生,竟然是这么让人飘飘然的一件事。
糟糕,她在心里默默地想,她好像越来越像檀问枢了。
*
“唰——”
庞然的雨幕如帘,从高空随风浪骤然落下,像一张巨网,当头朝申少扬兜了过来。
锋锐的灵剑伸向雨幕,如一条长蛇,在雨幕中飞速地游走,将雨幕搅得支离破碎,雨水向四面八方打去,独留最中心一片空当,没有一点雨露落下。
申少扬从这一小片空当中飞跃而出,一缩手,放在眼前一看,握着剑的那只手从手背到手肘,已是一片让人骇异的玄色。
前辈没有告诉他就究竟该怎么应对这种玄衣苔,阆风之会毕竟是年轻修士之间的对决,这世间真正公平的对决总是很少,几乎没有什么人会费心维护一场与自己关系不大的公平比赛,阆风之会绝无仅有,不要去破坏它。
申少扬自己也不打算求助前辈。
来参加阆风之会是他到了山海域后做出的第一个决定,没有任何人的指点和安排,只是他自己想要试试自己的水平,这一路上遇见了许多强劲的对手,他也想试一试,以他现在的实力,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如果你最后拿不到玄霜,那也不必多说了。”卫朝荣断然说着,但语气并不严厉,反而像是莫名地笑了,无端有些瘆人,“我自己去拿。”
申少扬绝不想知道前辈究竟打算怎么去拿,也不想知道一直坚持不与曲仙君相认的前辈突然来拿玄霜,究竟会招致什么样的后果。
他只知道,无论为了什么,他都必须要赢。
申少扬瞥了手上的玄衣苔一眼,明明那片骇人的玄色正延着他的皮肤扩大蔓延,他也没有露出半点惊惶之色,一面运起灵气向上飞越,一边在指尖凝聚起一道小小的火苗,凑近了手背上的玄衣苔。
灵火炙热地灼烤着他的皮肤,让他一瞬间被剧痛侵蚀,“嘶嘶”地倒抽凉气,可是运起灵火的手却没动。
在一股古怪的焦味中,玄衣苔慢慢地变干,萎缩,最终从他的皮肤上脱落,留下一片不完整的皮和肉。
玄衣苔一旦生长,就和皮肤相缠,灵火的灼热能让玄衣苔萎缩脱落,却也会让皮肤承受不住,发出焦糊的肉味。
这就是申少扬琢磨出来的,解开玄衣苔侵蚀的最好方法。
他手背上鲜血淋漓,握着剑的手慢慢地淌下血,一阵阵的剧痛,可他却不太在意地甩甩手,身姿轻盈,逆着料峭顶头风,向上飞去。
当初在莽苍山脉时,申少扬也是屡屡九死一生,见过的奇异妖兽、花草不计其数,受了点伤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事。
碧峡的峰头就在他头顶百丈。
飞湍瀑流争喧豗,落雨如碎玉,轰轰然砸落在他头顶,强劲的风浪卷着他,如同一叶小舟在狂浪里摇摇晃晃,让人忍不住担心这不系之舟下一瞬就会翻沉。
可申少扬摇摇欲坠,却终究是怎么也没有坠。
风雨飘摇里,他那道身影就像是一只飞鸟,被淹没得几乎难以追随踪迹,时不时出现在这头,转瞬却又出现在那一头,可摇摇荡荡,最后竟已迫近了峰头。
峰头的浪是最大、最猛烈的。
只需向前一跃,破开浇不尽的碧峡水,成功避开玄衣苔和玄藓虫的侵蚀,就算是彻底翻越了弱水苦海,登上了碧峡的峰头。
申少扬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剑。
这一回,他无需任何人的指点。
“破浪式——”
他低声一喝,剑尖涌出大量的灵气,如细细剖开一块细嫩的豆腐一般,轻而易举地划破巨浪,将水珠分成两份,轻轻向两侧拨开,半点也不遗落。
剑尖所过,像是有一块上好的丝绢被人从中剪短,从两侧柔顺地滑落。
申少扬从这雨幕之间跃然而出,稳稳地立在峰头。
弱水苦海是碧峡最安全的一条通道,可这并不意味着它是常人能轻易通过的,只有真正尝试过翻越的人才能明白它的艰险。
而能以筑基后期的修为,几乎无伤地攀登上碧峡的峰头,更近乎是一种奇迹。
满眼望去,一片青黛。
青山、绿水,苍翠人间,一览众山小。
山登绝顶我为峰!
申少扬手背上还淌着血,一阵阵灼痛,可压不下他心中的激荡。
“前辈,我爬上来了!”他激动地说,“我也能爬上来。”
卫朝荣很平淡地“嗯”了一声。
他一刻也没多等,“去拿玄霜,回来有的是时间看风景。”
申少扬充满遗憾地叹气。
这可不是看风景的事,这是他作为阆风之会的应赛者,跨越千难万险,完成了一个理论上对筑基修士来说不可能的任务。
登极览胜的感觉,就在那一刻玄妙到极点。
“我马上就去。”虽然遗憾,但申少扬还是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若是在这里耽误了,丢失的不仅是至宝玄霜,还有他的头名呢!
申少扬说着,转身就要走,却听见不远处一阵细浪破风的声响,不到两个呼吸就逼近了,“嗡嗡嗡”的,带着一道臃肿的黑影从水幕中冲了出来,一头撞在申少扬身侧,原地翻滚了两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有点失误,这个插翅符威力实在太强劲,超乎我的预计,力使猛了。”看起来起码有五百斤的臃肿黑影瓮声瓮气地说着,左摇右摆地站直了,声音里似乎带着不可思议,“我还以为我朋友吹牛不打草稿——这世上哪有能带着修士飞行,还能完美地保护修士的符箓?没想到他这回说的居然是真话!”
这一口一个“我朋友”,自言自语还能侃侃而谈、深情并茂的,除了富泱,申少扬暂时也没见过第二个了。
“富泱?”他认出了声音,可却瞪大眼睛,犹然不敢确定,“你这是干嘛呢?怎么把自己裹成这样?”
富泱的声音从臃肿庞大的黑影间响起,“这是我们四方盟刚刚推出的插翅符,专门适用于各类需要在高空存在危险时向上飞度攀登的情境,是我留在望舒域的朋友给我捎来的,我刚刚用了一下,效果还不错。”
他说着,灵气一运,贴在他周身的羽翼就像凋零的花瓣一样散落下来,摊在地上。
申少扬看清了富泱现在的模样。
富泱从下半张脸,到脖颈、胳膊,尽是一片玄色苔藓,看上去狰狞可怖。
就算是申少扬被玄衣苔搞得最狼狈的时候,身上也没有长出这么多苔藓的。
他惊呼起来,“富泱,你怎么搞的?怎么弄了一身的玄衣苔?你赶紧用灵火驱掉啊!”
若是放任下去,周身都被玄衣苔布满,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富泱站在原地,摆摆手。
他动作稍显僵硬,像是个动作不流畅的劣质傀儡,从袖中掏出了一本小本子。
“不是什么大事。”他语气很轻松,“刚才为了对照比较插翅符的威力,先跳进碧峡水中泡了一下,正好赶上一大簇的苔藓,不小心就长满一身了。”
申少扬听得人都傻了,“你没必要这么拼命吧?”
富泱精神饱满:“有好东西,就是要和五域四溟更多的朋友们分享,我要是想推荐点东西,自己不先尝试一下,怎么好意思推给朋友们呢?”
“现在大家也看到这个插翅符的效果了,对比之前我们看到的苔藓生长速度,现在我身上的苔藓其实已经算得上很少了。普通符箓能做到这种效果,真的是远超它的品阶和造价。”
富泱指着自己身上的苔藓,闲聊般说,“购置与不购置,主要看大家的需求,如果有朋友最近确实需要闯过类似碧峡的这种险关,那我还是推荐购置一些插翅符的,至少比市面上绝大多数替代品更便宜。”
他说着,猛然翻开手中的本子,奇巧地变成一张大大的图纸,上面用很宽的朱笔写了几排大字:
“同款宝物购置,请至阆风苑外里荷子酒楼询老常议价,也可使用万里通讯符投递至四方盟总协理院,报‘富泱’名字可享价值上百灵石的福袋一枚。”
申少扬呆呆地站在边上,看着被苔藓覆盖得发黑还笑容饱满的富泱,深感震撼。
啊,原来有些人发财,真是活该的啊!
*
阆风苑外,卫芳衡和戚长羽难得同仇敌忾,气得脸色发黑。
他们第一次异口同声:“仙君,这小子太过分了!他到底是来赚钱的,还是来参加阆风之会的?”
“这是在占您的便宜!”卫芳衡气得跺脚,“您凭声望凑齐了五域的英才,可不是为了给望舒域摘桃子的,万一以后望舒域的修士有样学样,那阆风之会成了什么了?”
戚长羽也神色沉沉,“卫师姐说得对,仙君,这事看似于您无损,实际上却是将阆风之会玩笑化,长此以往,阆风之会的威严和地位也将动摇,旁人提起来,也许就变成了一场望舒域的狂欢会。必须得好好重视。”
曲砚浓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神色也很凝重,等到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讲完,她微微蹙眉,在两人期待的注视下,严肃地开口:
“他怎么知道檀问枢给这种苔藓起名叫玄衣苔的?”,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