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灯节的这晚,太阳还未完全落山,全城的百姓已经簪花持灯,闹闹哄哄地涌上街头巷尾。 清风楼上雕栏画栋,薄纱幔帐层层随风飘起。 无遮坐在三层楼的栏杆边望着楼下。 身旁衣着华美的小倌和歌姬们在调试琴音,有的则在梳妆打扮,都在为今晚的庆典做着准备。 有个年纪同无遮相仿的歌女已经装扮完毕,她看无遮看着窗外发呆,便同她搭话:“听说你从西边来?” 小凤和清风楼介绍无遮时不可能提她是八仙教的人,只是说到在路途中得她解救:女侠武艺高强,又侠肝义胆。如今她在枯叶城人生地不熟,只好来清风楼做个侍卫混口饭吃。 无遮转头,回答歌女:“是。” 歌女名叫春岚,今晚她装扮的巧思在头饰上。烟粉色的丝带和鲜花一起缠绕在发间,一会儿若是唱着歌旋舞起来,丝带随身飘动,如同春野间随风起的花瓣。 无遮看了看她的头顶,又看了看春岚在眼尾用笔点缀的花瓣,觉得很是新奇,没忍住说了句:“你这样真好看。” 这句真诚的夸赞惹得春岚心花怒放,她十分激动凑上来,点点自己的眼尾:“你也觉得好看?这是我自创的!” 香气扑鼻,无遮并不认得那是什么花的花瓣,也不知道她头上别着的是何种花。 春岚说那是海棠,海棠无香,所以她往上面扑了些香粉。 随后春岚便细细打量起无遮,离她近的都能看清彼此脸上的绒毛。 这种凑近对于惯常习武的人来说可不是什么舒服的距离,无遮下意识往后避,头“咚”地一声撞到柱子。 春岚掩嘴咯咯笑,说道:“我见过从西边来的舞姬,和你长得不太一样。这样看你,完全是我们中原的姑娘嘛。” 她伸手去掐无遮的脸蛋,手指头在她的眉毛上蹭了蹭,捣鼓道,这眉毛不是画出来的啊。 随后听她说:“你也很好看啊。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眉如远黛,眸如烟波。我认识的习武之人大多五大三粗……你会武功?我才不信!” 无遮心想,西边东边南边北边,人还不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有何不同。 还有这个远黛,烟波,是什么东西,根本听不懂。 又听到春岚质疑她不会武功,无遮顿时好胜心大起。 她想了想,什么都没说,抬手覆上春岚头顶的一朵花。 稍稍催动内力,花瓣边缘到花蕊渐渐结起一层白霜。 她将手拿开,花上寒霜也不曾褪去,而被冰冻住的花瞬间鲜嫩挺立很多,不再蔫答答的。 春岚觉得头顶一阵冷风,随后她伸手去触,发觉被冰冻住的花插在她发间,像一只裹玉的簪子,惊呼出声。 无遮心里得意,语气却努力做到没有波澜:“大概能坚持一晚上,花不会谢。” 摧雪掌的小把戏而已。 春岚却觉得惊喜不已,抱来镜子左看右看。既觉得欣喜,又觉得不可思议,连连赞叹无遮的武功。 随后她轻轻摸着脑袋上被无遮内力编成玉簪一样的花朵苦恼道:“我没有什么技艺可给你展示的……” 无遮耸肩:“没关系。” 又去看楼下,楼下人潮涌动,都在往城楼那边拥,她在思忖着晚上的事。 春岚大声说:“不行!” 然后颠颠去把一个精美的小盒子抱到无遮面前。 她说:“这是我的梳妆盒,我来清风楼不久,也没什么积蓄,你可不要嫌弃。” 盒子打开,无遮往里瞅了眼。 里面除了绸缎彩带和一些金银配饰她认识,剩下的则是一些她喊不上名字的瓶瓶罐罐。 春岚举起几根不同颜色的绸带在无遮脑袋上比划,问她,你喜欢什么颜色的?我帮你重新梳头。 不等无遮说话,春岚便自顾自替她决定:“就这条烟粉色的吧,和我头上的一样。你皮肤白,衬得也好看!” 她兀自叨叨,梳个什么发式呢,抚着无遮的长发苦思冥想。 终于决定了,拿着梳子和彩带在无遮的脑袋上比比弄弄,不时得还使劲拍她后背,吆喝她道,坐直! 无遮对姑娘间这样的“礼尚往来”并不习惯。 想她和师姐之间的交流,多是:无遮师妹,看看你武功最近长进如何?啊嗨纳命来!!然后被按在地上摩擦。 要么就是吆喝她道,无遮师妹,你力气大,去给师姐打几桶热水来,师姐要泡个舒服的澡! 无遮坐姿僵硬地任由春岚摆弄,头不敢扭,腰不敢转。 春岚拿来的镜子就在边上,无遮实在好奇,眼珠斜着努力用余光看,什么也看不确切。 最后一通功夫,终于大功告成。 春岚满意极了,推着镜子到无遮面前给她看。 她也得意洋洋:“喏,看看吧。你会武功,我不会,但我的技艺也不赖,对不?” 无遮对着镜子挤挤眉毛。 镜中的女子也挤挤眉毛。 无遮对着镜子皱皱鼻子。 镜中的女子也皱皱鼻子。 几套动作下来,她终于确信那就是自己。心下不禁十分惊异。 她欲用手指触碰自己的眉毛尾巴,被春岚打手:“不许碰!好不容易画的!碰花了怎么办!” 吓得她手赶紧缩回去。 真是奇怪,自己好像没有变,又仿佛哪里都变了。 原来头发简单一个髻,为的是练功方便,如今被春岚捣鼓成……春岚说这叫桃花头。 所谓桃花头,就是头发中分,然后两边各取一缕头发,用彩带编成垂下的小啾啾。 无遮左看右看,根本看不出这和桃花有什么关系,反而觉得垂下的那两个头发弯弯,很像八仙山上雪兔的长耳朵。 很奇怪,但她喜欢。 不,应当是很喜欢。 八仙山上只有饱没饱,饿没饿,无聊不无聊,有趣不有趣。从来没有人告诉她美丑有多重要。 这种雀跃的心情是她从来没有过的,一时间她不知如何表达,也不知如何体会。 只是觉得心里有一处像春草萌生,溪流淌过,说不出来的痒痒。 春岚看她傻呆呆地望着镜子,还以为她不满意,紧张兮兮追问:“如何?” 无遮点点桃花啾啾处,面无表情:“头被抓的有点疼。” 本来就容易头疼,如今还要顶着这些复杂,好像更容易疼了。 但是不妨碍她觉得顶着这样头饰的自己很好看。 春岚叹气,伸手帮她调整了一下:“现在如何?你到底喜不喜欢嘛!” 啊,真的好喜欢这个发式。 但是她不会说。 女侠听得多了,是有些包袱在身上的。 无遮只是木讷点头,现在好些了。 说完,又伸手小心翼翼碰碰那烟粉色的绸带,滑溜溜的。 这时小凤过来催人,说要动身去往枯叶城主府了,大家都准备好没有啊? 无遮转头看小凤,小凤见到无遮,先是一愣,随后非但没有嘲讽,还夸了几句。 他说:“如此这样这身衣服便不合适了,我去帮你选一条裙子。” 无遮知道要进城主府了,本来闲适的心情重新紧张起来。赶忙阻止道:“不用。” 她撩起裤腿:“这个穿着行动方便。” 小凤巴不得她行动不便,这样他就不担心她进城主府乱搞一通。听无遮这样说,本来喜气洋洋的神色苦起来,心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不过片刻,清风楼的几顶小轿子融入人群,无遮跟在轿子最后面。 身边是簇拥的人群。城中丝竹声声,花灯如昼。男女老少头顶簪着春日的各种花朵,香气阵阵。这样的场景实在让人感慨一句武林大城,盛世太平。 无遮此行没有带问江剑。 一是她不会剑法,带着也是累赘。 二是她怕进府搜身,若是有人认出问江剑,那反而坏事。 所以问江剑被她左三层右三层包起来扔到大鲵所在的枯井下。扔下去的时候正好打到大鲵的脑袋,起了好大一个包。 城主府内古朴幽静,府外热闹非凡,府内只有几点灯光。树木幽深,回廊曲折,安静得只能听到蟋蟀奏乐。 带路的小厮似乎和清风楼领头的姐姐很熟,说话时心不在焉,哈欠连连,抱怨着府里的下人们除了几个留守,其他都去凑热闹了。 可怜他就是那倒霉的,要在府内职守,身在府,心已远。 因他这般困倦,放松警惕,清风楼又是每年都会来府内演奏,没有太多过问来的人都是谁,甚至都没有点数人数。 无遮低头跟在最后。想着一会儿要在这偌大府中找到地牢,于是拼命去记着一路过来的细节。 可是七转八弯的,不知是转到第几个弯时她就头晕了。 这样走了许久,才在一间别院前停住。 带路小厮上前叩门,片刻门开,别院里伺候的人只开一道门缝,同领路小厮耳边说了几句。 无遮耳力好,听见院中下人说道,世子忽然今日身体不适,就不听曲了,劳烦清风楼的人白跑一趟。 听见此话,她心下咯噔。 别院的门只开了一道缝,就闻院中一阵很浓的药味儿。看来世子身体不适并不是瞎编的借口。 带路小厮听完,只能回身和众人交待,原路带他们返回。 无遮亦步亦趋跟在队尾,内心天人交战,现在是要如何? 本来打算的是进了院子然后借口尿遁,在这院中慢慢找寻。这下刚来就要走,没时间给她细细盘算了。 一队人在回廊间再次拐弯时,无遮心一横,并没有跟上。她的脚步静的像猫一样,翻过栏杆,隐在了花丛间。 待了片刻,没有听到那清风楼一行人那边有任何骚动。 想来也是,那小厮一直哈欠连连,眼睛从未完全睁开,少一个队尾的人也是没有察觉。而她又和小凤打过招呼,就算是清风楼的人问起,小凤也会给她找借口。 保险起见,无遮继续一动不动蹲在花丛间许久,直到这别院处没了所有声响,才悄悄起身。 她当然不敢堂而皇之走在府内,左右看了看,先跑去墙角,翻身上去,趴在墙顶往院内看。 在墙上趴定,她便吓了一大跳。 刚听院内无声,以为这素未谋面,“身体不适”的叶世子已经回房休息,此时蓦地看到花树下一个男子。 花是海棠,还是她刚在春岚那里学到的。 男子身着深墨色长衫,坐在花树下,腿上盖着长长厚厚的毯子,闭目养神。 城楼那边已经放起烟花,府内看不确切烟花的绚烂光亮,只能听到爆声阵阵。 月光惨淡,灿烂的花影斑驳,更映衬得男子脸色惨白,神色恹恹。 无遮不敢轻举妄动,这样趴着观察了半晌。 不得不说,世子难掩病态,但长相极好,身型也不纤细薄弱,虽是坐着,却也肩宽背挺,如竹如松。 无遮想起小凤告诉她的故事。 说这枯叶城之前逐渐发展壮大,曾被先皇忌惮。叶家长子自小被送入皇城当质子,十八岁那年从都城传来消息,说叶家世子双腿废掉,重病难愈,性命垂危,对于皇城没了威胁,才被允许送回了枯叶城。 这事引得无遮心思转动。 她本来盘算着如何找到地牢入口,现在遇到这树下病气缠身的弱弱公子,叶瑄看不出丝毫习武痕迹……若是她能挟持住他当个筹码,未必不能逼叶家放人。 而这也很贴合教主教诲。八仙教教规第二条,不择手段就是最好的手段。 可真要实施,无遮却无从下手。 我是跳下去捂住他嘴说不许说话,打劫! 还是跳下去蒙住他眼睛,阴恻恻说猜猜我是谁?我是谁不重要,快告诉我地牢在哪里! 在墙上正踌躇间,忽听院落内男子开口。 世子声音沉沉,语气清冷:“枯石……咳咳……咱们院里好像来了只小猫,你且捉来给我瞧瞧罢。” 无遮支起耳朵。 有猫?哪里有猫? 本来听他这话就好奇,这院里不过是他,还有墙上的她,这叶瑄在和何人讲话? 还有,府外爆声阵阵,就算是有猫,也被吓走了。 思及此,无遮轻轻转头四处去看,别说猫了,老鼠也不见一只。 就在她疑惑间,下一瞬,院内点缀的山石忽地动了。 再之后,无遮眼睁睁看着一个蜷缩的人从那堆假山大石中展直身体,扭动脖子,发出喀拉拉的声音。 她根本就没注意到那里还有一个人!! 电光石火间,不等无遮反应,只见那人刚刚还在假山那边的身影忽地消失,随后,无遮面前出现一张枯槁的脸! 一阵恐怖在心头掠过,无遮甚至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身体因为害怕本能地向后翻。 她后面毫无屏障,落下便是之前栖身的花丛。 花丛不稳,她只好又翻上墙壁。 这时,那病弱世子转头朝她看,微微笑着。 那笑容温和平静,眼神幽暗深邃,极其俊美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凶恶,却令无遮不禁打了个寒战。 走神间,被唤做“枯石”的老人已经逼近身边,无遮再次后退,几下起落间,老人伸手。 枯石功夫干净利落,和无遮之前见过的武林盟的几人全然不同。 那是没有任何花哨的动作,直达要害,目标明确,招招式式都是照着她的脖颈来抓,真像是抓一只不懂规矩的野猫,躲闪几下已经给她惊出一身冷汗。 过不到三招,无遮处处被封,摧雪掌的招式都没使出,心里只涌出一个念头: 这人我打不过,跑!!! 老人的身手极其敏捷,无遮自诩从小在山间长大,也没有办法立刻脱身。 从没这么狼狈过。 有几次差点就要被那枯瘦嶙峋的手捉住,掌风掠过处在无遮皮肤上激起了一层寒战。根本不想,也不敢与他过招! 她想到雪山上神鹰捉兔。 鹰有强健的翅膀,锋利的嘴和爪,目力也是极佳,按理说对上雪兔那是胜算十足。 雪兔却总能逃避神鹰追捕。它知道在速度上不可能直接和鹰抗衡,只是越快的家伙越难转弯,所以雪兔凭借在极其刁钻的角度下突然变换方向的能力,每每逃避死亡的命运。 无遮借着这个技巧险险躲过那老头儿几次,早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城主府楼屋低矮,光线晦暗,且屋宇重重,三步一廊,五步一院。 两人这样飞高飞低你捉我跑,无遮一时间竟也拉开些距离。 终于,无遮翻进一间僻静的屋子的梁上躲避,支着耳朵听了许久,听见枯石在周围找寻,路过又折返,折返又远去,最终未在这屋前停留。 舒了一口气。 但是她不敢动。 无遮想着,那枯石经验丰富,刚刚她趴在墙上偷看,未出任何声音都被察觉,此时说不定是诱她出来。 于是她只好继续猫在梁上,身体僵着,不由得后怕,呼吸也急促起来。 几下喘气,她自觉这样迟早被发现,于是努力调整呼吸吐纳,最大可能的消灭存在的痕迹。 刚刚精神高度紧张,现在窝在这狭小的梁上苦不堪言。又因有意减缓呼吸,逐渐放松下来,不多时,无遮竟然趴在梁上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遥远处传来一声尖利的鸱鸮声吵醒。 夜鸮声音凄厉,想是已经叫了有段时间。 无遮醒转过来,暗道一声糟糕,那是她和闻道矣约定的暗号。 鸱鸮声响,说明少城主回来了。 她支起身子“咚”一声,脑袋敲在木头上,龇牙咧嘴捂住脑袋,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房上缩着。 一天当中被敲了两次,实在倒霉。而更倒霉的是,她刚要下去,下一秒,身处的这间屋子被推开,小厮提着热水进来。 几桶热水下去,屋内水汽氤氲,一时间雾气昭昭。 无遮捂着脑袋大气不敢出,迷蒙间,只见屋内走入一个男子,身上披着很浓重的硫磺味道。 水汽掩映下,无遮看不清那男子面貌。只能看到他身高背阔,走路间是习武之人的气度。 或许是被枯石那几下打怕了,无遮看这男子也像是自己打不过的,不由得心里大泛苦水,她这是倒的哪门子血霉,难不成还要在这梁上继续趴着?? 梁上的人泪往肚子里流时,梁下的男子已经解去黑底暗纹的长袍,伸手又欲去解灰白色的内衫。 无遮不敢言语,不敢呼吸,此时脑袋空空,瞪大眼睛看男子宽衣解带。 看着看着,她非常非常迟缓地意识到,自己栖身的地方原来是城主府内供人沐浴的屋子。 而更可怕的是,一晚上的折腾和惊吓,无遮感到肚子饿了。 这呼吸能屏,肚子叫却很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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