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枯叶城武林第一大城的名号相比起来，城主府邸实在是不起眼许多。 门前树木深深，掩映下牌匾上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枯 草 木 叶 逢 皆 春 哀 城主府对面的酒肆一楼栏杆边站着一个身着男子便服的姑娘。衣摆被她掀到一边，一条腿大剌剌地翘在围栏上，她在抻腿，边抻边捶腿，引得席间众人侧目。 山无遮抻完左腿换右腿，唉声叹气： “从没走过这么远的路，可算是到了！再不到，屁股要变两半了！” 小二听这实在不像话，弓着腰过来问候：“姑娘，您要不进小店来？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 无遮注意力全放在牌匾上，她伸手指那牌匾，大声念出来： “枯木……木我认识……逢春……草叶……皆……昆？不不，应当是皆，皆什么？” 总共八个字，认得磕磕绊绊，还有一个字儿喊不出来。 小二本来心底嫌弃的紧，想这是谁家没读过书的穷丫头跑出来撒野，本想奚落几句。 可是等无遮念完，转过头来看他，笑盈盈坦荡荡问道：“小兄弟，最后那个字是什么呀？师兄没教过，我不认得！” 小二怔愣住。 枯叶城繁华，政农文商武大家俱全，就算是间小酒家的店小二，也自认见识颇广。 无论是倾国倾城的歌女妓子，气质卓然的江湖侠女，还是大家闺秀的官家小姐，他总数得出几个。 可眼前这姑娘笑容嫣然，长相和中原女子无异，气质却天差地别。他可从未遇见过。 天高地阔，飞雪漫天，不知怎的，小二脑海里便出现这样的字眼。他想自己一定是被酒肆里的说书先生带跑了，也真是矫情。 世人都爱好颜色，再要开口，不自觉地便赔上笑容，小二乐呵呵道：“姑娘，这八个字写的是枯木逢春，草叶皆哀。” 无遮恍然大悟，一捶拳：“后面那个原来是哀字！我其实认识的，只是忘记了！哎呦……我这脑子！” 她想了想，又问道：“枯木逢春是好话，可是草叶皆哀是什么意思呢？草叶有什么好哀伤的？” 小二被长得这般明艳的姑娘求教，不由得挺直了些腰杆，故意大声回答，有几分炫耀的意思。 “姑娘不是我们中原人吧？这里的哀，不是悲伤的意思，而是怜惜的意思。而这八个字，枯木逢春，草叶皆哀，说的其实是我们老城主。” 无遮放下腿，站站直，扭着脖子拉练着：“老城主？” “是啊，说的是枯叶老城主叶起，既有治城之智慧，能使荒城焕新颜——枯木逢春；又有体恤落迫之善心，大敝天下无处可去的武林人，这才有如今枯叶城的繁荣兴盛，此乃草叶皆哀。” 小二学着说书先生的话掉了几个书袋。 无遮则心想，完犊子了，少城主名字还没记明白，又要记一个老城主的名字。 她思忖了下小二的话，说道：“这天大地大，武林人何处不可去？为何要他来蔽护？” 店小二似乎是听了什么不得了的话，赶紧甩了甩抹布，假意擦着栏杆，凑近一点低声嘱咐道：“哎呦姑娘，虽然咱们枯叶城亲武，三步一少侠，五步一帮主的，但这话可不兴问！当今皇帝仁慈，可是先皇不亲武，您没听说过血河二十年这典故么？” 山无遮学他弯弯腰，听到此话，懵懂摇头，不自觉压低了声音：“没有。” “没听过也不要紧，您记住了，称颂就可以了，别的可不能瞎问、瞎说。” 为了岔开话题，小二将长长的抹布往肩上一甩，得意洋洋：“叶承叶大侠您听说过没？是我们老城主的父亲！” 无遮：“没听过，叶承是谁？？” 小二有些许无奈：“姑娘呦，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这叶承叶大侠……那可是当年辅佐先皇登基的大功臣之一哪！” 无遮挠头：“啊，那，那先皇又是谁？” 小二又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这先皇……” 紧接着意识到这样下去没完没了，赶紧说道：“姑娘您要是好奇，要不随我往里走，给您里面找个空座儿，您坐着可以听我们宫先生说书。他啊，正好说到前朝燕潇门之乱，马上就要说讲那叶承叶大侠一剑斩佞贼，带三百武林兵进关的故事啦！ 无遮听的心痒，便要随他往里走，走了一步立马顿住，她摆手道：“我不随你去啦，我身上没钱，吃不了饭，买不起水……而且我在等人哪。” 小凤让她在此地等候，他要回清风楼问问姐姐们，看能不能让他俩在楼里暂住段时日，顺便给无遮找个打杂儿的差事混口饭吃。 小二同无遮说这几句话，已然觉得这姑娘十分有趣，而且她什么都不懂，他随便两句话，她都听的津津有味，问东问西，让人十分受用。 他道：“姑娘说笑了，我看您背着的那把剑不俗，不像是没钱的人……再说了，听书不要钱的。” 无遮摘下被破布条裹得严严实实的问江剑，指着那灰扑扑的布条剑奇怪道：“你如何看出这剑不俗？” 小二那个劲儿拿起来，抿嘴笑：“您别小瞧了我们这地界儿，城主府对街，一砖头拍死十个人，有九个都是江湖里有名有姓的大侠。什么好剑好刀没有见过呢？” 他点点无遮背后：“您这剑就算是只露出半寸剑柄来，也知是好剑！别的不说，少城主的佩剑斩风我就有幸见过一次！不愧是青山载酒，翠刃斩风……但依我看呐，您这剑不输斩风。” 他说少城主这仨字时，格外加重了声音，整间酒肆的客人们都回过头看他。 有江湖人接话道：“小兄弟，这你就是吹牛了，枯叶城少城主神龙见首不见尾，别说他的剑了，就连他人我们都未见到。” 另一个人接道：“是啊，四月初三城主大婚，这是武林盛事！我与兄弟们来凑热闹，特意早到体验一下武林大城的风采，在这蹲伏个把月，从未见过少城主现身。” 小二梗着脖子“哼”了一声。 “我们酒家可是老字号，我在这儿做活也有五年三载了，逢年过节曾眼见过城主少城主主持庆贺大典……这话也是赶巧了，明天就是咱们枯叶城的花灯节，城楼上会放烟花，少城主若是出席，你可睁大眼睛瞧仔细喽。” 那人又怼：“你这小兄弟，说话不是好早之前，就是明儿啊后儿的。” 店小二怒道：“远的不说说近的，枯叶城迎亲武林盟，我就见过少城主，那当真是鲜衣怒马……英雄佳人，必成一段佳话！” 一时间两人你来我往，争论却逐渐转到说这武林盟盟主独女是不是江湖第一美人的话题上。 有人说她娘曾是江湖第一美人云姬，她自然也是了。 也有人说这姚万虚姚盟主的女儿更是神秘莫测，从未露面过，说是第一美人未免牵强。 更有人说了些奇怪话，被大家嘘。 他说啊，这武林盟来枯叶城，阵仗是大，就是没有见到美人轿子。说那姚美人被安置在枯叶别院，可那别院周遭寂静如死，没有任何声响，不像是有人住。 热火朝天的讨论中，酒家楼上传来一阵笑声。 众人抬头一看，回字楼梯上一位公子正用毛笔笔尾支着下巴轻声笑。 那公子衣着气度皆是不俗，青灰色绸缎暗纹，头束青玉冠。他盘坐在二楼观景台上，面前一杯酒，手执一支笔，脸上神情不咸不淡，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神色， 只听他说道：“这江湖向来是谁神秘，谁就被吹上天。但凡有脑子的人都会想，这人为什么神秘？还不是武功样貌中至少有一样见不得人。要我说，人人都称道的叶少城主未免名过其实，不过是大家看到老城主的面子上，硬给捧出来的。还有那姚美人，我同意这位兄弟的说法，我也的确是没有见过！”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叽叽喳喳间有反驳的，还有觉得他说的有道理的。 山无遮顺着声音往上看，看到那男子。 男子也正好垂下眼与她对视。 视线两相交错间，男子眼睛一亮，自动从众人的争论中跳脱出来，举着酒杯冲无遮敬了敬，语气好不恭敬： “姑娘姓甚，名谁？我乃春雨楼八卦堂堂主闻道矣，专门负责搜集江湖中所有大事小情，鼎鼎有名的武林英雄美人榜便是出自我堂……我看姑娘好颜色，少说也能进美人榜……前十……” 说着他蹙起眉思索，似乎很是为难，自顾自道： “前十么……我得把赵美人往下挪一名，姑娘往上挪一位，这样便能……嗯，不大行，姑娘和赵美人各有千秋……让我再仔细斟酌斟酌……” 无遮当然知道春雨楼，只是从没听过春雨楼下有一间什么八卦堂？ 还有这英雄美人榜又是什么？ 她干脆抓住栏杆，一个翻身，轻轻巧巧飘上二楼，落在了闻道矣的身边，凑过脑袋看他在写什么。 大家都沉浸在少城主到底是不是个武功很差的丑八怪上，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 闻道矣有些吃惊，呆呆望着她说道：“姑娘不仅好容貌，轻功也漂亮得很，这都是加分项……我看你可在这榜上再前进一名！” 无遮觉得这人说话很是无聊，三句不离谁美谁丑，总要较个高下来。 她低头看那人的小本子，第一第二第三这样的文字还是能看懂的，只是江湖英雄榜前十不见一个叶字。 又往后翻，排到二十、三十、四十、直到一百都不见叶家上榜，干脆翻到最后一页，只见最后一页最后一行有‘叶参’二字。 且旁边还画了一个鬼怪面孔，青面獠牙，头生犄角，比八仙山脚下穷穷村里五十岁都没娶亲的王屠户还要丑上百十倍。 她琢磨着：“你真见过叶参？他武功真的绣花枕头吗？” 闻道矣仰脖喝酒：“要我说，还赶不上剑仙山香炉峰侍剑的小厮。” 无遮只觉得这中原武林人说话费劲死了，总爱引经据典。 说人好，不说好，说比谁谁好，说人差，不说差，说不如谁谁谁。但是他们口中的谁谁谁，她都不认得！ 她翻完英雄榜，又去看美人榜。 这美人榜可比英雄榜详细多了，谁家女子，会唱歌还是跳舞，会琴棋还是书画，名字后面还会有个小像，寥寥几笔却能看出各个都是风姿绰约。 无遮合上本子，问道：“为何这英雄榜都是男的，美人榜都是女的？你刚刚夸我轻功，那我能进这英雄榜排第几呢？” 她心想，师父的武功不说江湖前三，前十也应当是有的。而师父每每带回的“小凤”，容貌也各个出众，进美人榜并无难度。 闻道矣说：“姑娘此言差矣，俗话说得好，英雄配美人，自古男子重文重武，女子重容貌……八卦堂就算是排出个美人武功榜，也没有哪个女子会感兴趣。” 无遮听他这话只觉得是歪理邪说。俗话说，俗话说，俗话就是大狗屁。 她心想那可未必，至少就她知道的师父和师姐们，哪个不是要强要面儿。 若是师父知道这世上还有这种英雄榜，师父肯定杀遍天下登顶第一，不仅要当第一，第二第三直到第一百都得是天无缺这三个字。 还是她那师父，估计在杀遍天下后，会专门再把这个列榜单的人杀了，谁叫你有眼无珠，还振振有词。 见她不说话，闻道矣以为自己说的有道理，便递上毛笔给无遮：姑娘若是不嫌弃，可否在榜上留下姓名？ 说着他点点美人榜第九的位置。 无遮抓起毛笔，细细回想了下自己会写的为数不多的字，在本子上落下笔墨。 她没有写自己的名字，而是在那英雄榜美人榜中间上加了几笔，名字变成： “英雄不一定榜” “美人不在乎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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