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光蒸发了藏经阁的些许湿气,但无上踏进小院时干净的鞋底还是沾染上了泥土。 曲熠候在书室的门边,看见他的身影便立马趋步上前。 “师尊,无尽与越宗禅师现下都在禅堂。” “他昨晚没回别院去了哪里?” “似乎在书室呆了一整晚,不过……” 他说到此处顿了片刻,昨日他在门口唤了两声圣尊,见无人应答便躲在了旁边的柱子后,没过多久果真看见如也跑走的身影。 无上推开面前吱呀作响的折叠门,阔步行走于熟悉的空间之中。 面前纹路老旧的书桌前散放着几张宣纸,他用两指捏起,一页页往后翻阅。 “如也,如也,如也,如也,如也……” 他狭长的双眼微眯,顿在最末一张的褶皱处。 “你叫什么名字?” “如也”好看。 喉头的冷哼未落,门外就传来了曲熠的声音。 “圣尊,师尊正在里面。” 无尽站在原地将气息喘匀,额间的细汗来不及擦拭,便越过曲熠跨步走了进去。 他沿着室内的墙边疾行,最后停在了书桌前透光的窗框前。 无上手中的文字被突如其来的黑暗隐去,他将宣纸搁下,抬眼注视着面前躬身行礼的无尽。 “师尊。” “南慈诀曾问过你一个问题,你可还记得你的回答?” 无尽盯着他鞋边的污泥,记忆摊开,如一张正抽丝剥茧的方巾。 - 行舟467年,他来到行舟殿的第一年。 在没有成为无尽之前,他上了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中文课。 夜幕降至未至,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伴着最后一声晚钟走进了经堂。 他将手中厚厚的书册放在桌上,然后伸手扶了扶黑框的方形眼镜,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南慈诀。 “今日是十分特殊的一堂课,我们不论经、不辩经,而是学习一种语言——中文。熟练掌握后,对你们研究佛经古籍、参究佛理都有很大的帮助。” 他的目光扫过堂下十多个身形相似的小沙弥,最后停在了最末排的男孩身上。 “诸位既是通过了行舟殿的筛选,定是在某一世发了学佛的愿心。佛法虽无一言,语言文字却是帮助我们证悟的工具,是到了彼岸才能丢掉的木筏。” 台上老师的声音苍老却具有极强穿透力,直达他的内心。 “发给大家的临摹字帖,大家勤加练习,口语部分我会在课堂上一一教授给大家。” 南慈诀从背包中取出一沓摹本依次放在了每个人的桌上。 他用双手接过,手掌拂过崭新的书封时,还能闻得隐隐的木屑气息。 下课后,他将他叫到了身前。 “末尼,无上为什么没有为你剃度?” “师尊说我年纪太小。” “哦......那你自己觉得呢?” “师尊着相。” - 窗框后炙热的日光打在背上,他却因片刻的回忆渗出了层层冷汗。 身侧忽有一阵凉风经过,无上绕到了他的身后。 “今日查考,我便问你一句金刚经的偈语。” 他脊背僵直,还未从记忆的回溯中抽身,无上的诘问已经降临。 “世尊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你作何解?” “一切世事无常无相,皆由心念所造,终会变去……” 无上漫步到书桌前,拎起那张薄纸在手中摊开,嗓音低沉。 “经义可解。” 随后他手指拂过纸上的两个字“好看”,抬头望向他的目光变得幽深。 “是你心意难解。” - 从行舟殿回来的三天时间里,如也都没再见过离尘。 直到今日在楼下刚吃过午饭,听见门外有几辆小型货车经过,她转头刚好看见了领头的墨色皮卡。 是离尘来机场接她的车。 他将车停在行舍门口,下车指挥跟着的货车也停在了路旁,随后冲车上的司机招了招手,便大步朝着行舍走来。 透过树影的斑驳日光照在他黑色的尼龙夹克上,一条浅色牛仔裤衬得他双腿更加修长。 走到门口,他取下手上的织线手套,拉开了玻璃门。 一阵匆促的风铃碰撞声,她对上了他的眼神。 他本就健康的小麦肤色被晒得更黑,人也变瘦了些,脸颊处有些微微的凹陷。 周身散发出的冷峻气息,似乎在见到她的那一刻犹如触礁的渔船,被迫停在港湾。 “吃过午饭了吗?” 片刻无言后,她先松下来向他打了招呼。 “还没,孟不晚在吗?” “和里德在整理杂物室。” 他冲她点点头,手中握着的手套被揉得皱皱巴巴。 两人在餐桌前喝水的功夫,地下室的楼梯传来噔噔的脚步声。 孟不晚手中抬着一个塑料收纳箱走了上来,盘在脑后的头发还散下了几缕。 “给你留了午饭在厨房,你吃完再走吧?” 她将箱子放到地上,询问离尘的目光里还带着期许。 “不用了,明苑的学生还在等我。这是车钥匙,我过几天再来取。” 他走出门后,孟不晚轻声叹了口气,将手中刚拿起的围裙又放回到桌上。 “离尘在做老师吗?” “算是义工吧,明苑是公益性质的学校,他经常呆在那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她望向窗外他离去的方向,想起上次一起看日落时他曾说:“修行的感悟需要依靠切身实际的行动。” 而如今他正走在检验的路上。 院落的草坪忽地传来一阵由远至近的脚步声,孟不晚刚走到门前,十多个灰布素衣的年轻僧人就来到了院落中央。 “不晚居士,师尊遣我们今日来搬运经书。” 正中说话的瘦弱僧人她还记得,正是前几天在行舟殿与她们小坐的曲熠。 “货车已经停在路边了,小师父们跟我来吧。” 孟不晚合掌行礼后,曲熠侧过身让僧侣们跟在她的身后。 等他们走到货车旁,他才转过身向门内坐着的如也招了招手。 她坐在椅子上迟疑两秒后还是站起身走了出去。 “如也施主今日若无事,便随我们一起回行舟殿吧。” 她挺直的脊背僵了片刻,脑中蓦然浮出了幽暗室内里无尽的脸。 “此次经书是之遥姑娘以您的名义捐赠的,上次师尊在禅堂不方便见您,今日他得空在内院,想向您当面道谢。” “以我的名义?” 她讶然地看向曲熠,对方脸上的神色倒是十分坦然。 “之遥施主这是为您积了福德,若是担心回程路途遥远,也可叫上不晚居士同去。” - 伴着午后温和的日光,她第二次踏上了去往行舟殿的旅程。 她与孟不晚并排走在曲熠的身后,今日的路途比上次被雾气笼罩的道路清晰了许多。 她看见沿路的上坡中有许多三步一拜的虔诚信徒,他们衣衫褴褛,目光中却闪着信仰的光辉。 行至半山腰时,他们身旁磕拜的队伍中忽然传出几声惊叫,她停下脚步,看见路中倒下了一位中年妇女。 妇女的脸上毫无血色,干裂嘴唇上渗出的血丝覆盖了一层又一层,佝偻的背上还用布巾缠着一个仍在睡梦中的女婴。 “如也施主!” 她刚迈出左脚,就被直立在她面前的曲熠给喝住了。 他站在比她高一阶的上坡,恰巧遮住了她眼中能见的全部日光。 “这是他们自己选择的修行方式,你若此时插手,他们过往的路就全白走了。” “可是……” 质疑的话未说出口,身旁的孟不晚就扯过她的手臂继续前行。 进得殿门,她仍在不停回想曲熠喝止她的话语,直到手臂传来磕碰的触感,她才看清自己已置身内院。 孟不晚收回挽在她胳膊上的手,向面前端坐在竹椅上的僧人行礼。 “师尊,上来的路程慢了些,耽误您禅修了。” “山坡路陡,又只可步行,走得慢些也安全。” 僧人双手叠放在暗红色的袈裟上,语调平和却宏亮。 “倒是上次未见如也施主颇感遗憾,不知今日上山可有疲累?” 他的目光转到她的身上,一双狭长的双眼弯成拱形,她却感受不到其中的笑意。 “谢师尊关怀,这次与上次一样,都不曾感到劳累。” 僧人点点头,示意她们在身旁两侧的椅子上坐下。 “我观如也施主眉间似有愁云,不知所为何事?” 她喉间一紧,再次想到山坡上的一幕,但未等她开口,身后的曲熠却站了出去。 “师尊,我们来的途中遇到了一位晕倒的朝拜者,如也施主本想上前帮忙…但被我制止了。” 僧人没有言语,端起桌上的茶盏轻抿了一口,再次看向她的目光变得不可捉摸。 “如也施主觉得此事应当如何?” “应当力所能及地帮助她。” “那修行路途中的因果如何帮?逃过这次,就没有下次了吗?” 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勇气,她抬头直视着僧人的眼睛。 “师尊,脱离慈悲的修行,还算修行吗?” 无上从竹椅上站起身,他走到开阔的门前望向头顶的青天,心中怅然。 慈悲再广,如何抵挡世间众多的苦难。 他回转身看向仍端坐的如也,宏亮的声音依旧。 “如也施主既有此主张,我便准许你留在我寺修行些时日,你自己去寻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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