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裴如昭的自制《地揽册》与乾宁十一年六月十五彻底完工。 完工那天,陆璟之特意在听风楼布了酒席,拿出贤王府的珍酿佳品来庆祝。 裴如昭一边觉得实属奢侈,一边又被酒香勾起馋虫。 这些日子里,裴如昭主要在外奔波,陆璟之负责提供后勤支援,纪见载就负责整理裴如昭的手稿,分门别类整理好再装订成册。 纪见载的字要比裴如昭秀气很多,工工整整写下来看得很是赏心悦目。 如今这样有酒有朋友的日子,放在以前,裴如昭是不敢去想的。 她在尚京城中没有朋友,唯一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便是太子齐恪明。 她的想法、追求统统是不能与外人言的秘密。 裴如昭端坐桌边,垂首看着酒杯中澄明的酒液,波光中映出她的容颜。 比从前要黑了一些,也更瘦一些,眼睛却更加明亮。 若说曾经她是出了名的冷脸,那现在的她——约莫还要多点凶性。 只是这样看着,裴如昭都能感受到自己眼中蓬勃的生命力。 酒过三巡,陆璟之和纪见载照旧烂醉如泥,冬青和春雨二人各自搀着一个,裴如昭一如既往地做他们三人中的常青树。 临了要出过客楼的时候,迎面走来一群中年男子,看模样应当都是官场中人。 其中有几个裴如昭也认识,是她父亲的同僚,在江右道都是数得上名号的大官。 这群人中,为首的那名青衣男人她不认识,周围人唯他马首是瞻,很是一方人物。 裴如昭带着冬青春雨靠边,低头以示礼节,等这群一看就排场十足的官老爷都上楼,这才听周围食客说:“这宋道台今日怎得来听风楼了?” 原来是江右道的道台。 不仅比她爹的官职高,而且实权也大。在安都督所管辖的这片地方,称得上是二号人物了。 * 乾宁十一年,六月十八,洛州城暑气难消。 裴如昭在过客楼里听着纪见载说书的声音,看外面热气蒸腾。 三日前她总算将洛州附近的田地清点清楚,就等着今年收夏税,然后两相核对,看看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 这几日天气闷热,憋得人喘不上气来。 裴如昭看着阴沉的天,觉得应当是暴雨将至。 她在过客楼,一直到纪见载将最新的故事说完才准备回家。 临走时,纪见载还特意来问,要不要送她一段,夜里不安全。 裴如昭觉得不过是一小段路,还需要人特意护送实属小题大做,再三保证自己会走大路,这才提着灯回裴宅。 桑叶竹叶和冬青随着她在外奔波数日,终于在最后一日倒下。 尤其是不肯脱黑衣的冬青,中暑最为严重,直到今天还躺在床上没有力气。 裴如昭手里还拎了两份点心,准备回去慰问冬青。 天气闷热,街上行人也少,裴如昭提着一盏灯笼走在夜色里,像是唯一的光。 四周安静得过分,裴如昭的步伐悄然迈大,袖中的手攥紧,背脊紧绷。 前头已经能看到常宁街了。 裴如昭的步子又快几分,她甚至看到了裴宅门前悬挂着的灯笼,却仍敌不过眼前一黑。 …… 冷。 好冷—— 裴如昭冷得浑身发抖,想要缩起身子取暖,却动弹不得。 浑身酸痛不堪,连动一动都是钻心得疼。 她猛地睁眼,只看到阴暗的柴房,外面是隆隆雨声。 雨水顺着门缝灌进来,顺着破烂的窗户飘进来,打湿了她的衣裳,也浸没她躺着的这片地方。 裴如昭忍着身上的疼痛从地上爬起身,努力往上爬,好不容易才滚到柴火上,避开越来越多的雨水。 绑架? 裴如昭冷静下来后就开始思索自己现在的状况,虽然不知幕后主使究竟是谁,但这些人的目的已经不言而喻。 通常,洛州的夏税会从六月二十五开始收,持续一月时间。 眼下,夏税收缴在即,幕后主使显然已经坐不住了。 裴如昭只能庆幸自己并未将她更改后的《地揽册》随身携带,否则就要前功尽弃。 在她重新编绘《地揽册》完成后,裴如昭第一时间交给陆璟之,让他小心保管。 陆璟之说到底也是贤王世子,贤王府曾是将军府,守备森严,怎么说也要被裴家安全。 果然,现在麻烦找上门来。 她就成了受罪的那一个。 裴如昭盘算着时间,心中开始倒计时。 …… 起初,裴如昭是被束住手脚扔在柴房里,到第二日便有人给她解开绳子。 隔着一道门问她《地揽册》何在。 裴如昭沉默,外面的人似乎很是急躁:“交出《地揽册》就放你一条生路!裴如昭,你不要不识好歹!” 交出她的心血或许确实能换一条生路。 但她换来的这条生路,会赔进去无数百姓的生路。 裴如昭此时也没有气力跟人争辩,只是靠在柴堆上闭目养神。 大约过了一刻钟,柴房的门被打开,有人送了吃食进来。 两个馒头被随意扔在地上,沾了泥水。 裴如昭心里暗叹一声,浪费粮食。 但她现在连动的力气都没有,不知道饿了几顿,再加上淋雨之后的高烧。 裴如昭眼前甚至出现了重影。 外面的人还在叽里呱啦地说什么,裴如昭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想睡觉。 柴房的门被再度打开。 裴如昭此时连睁眼的气力都要没有了。 迷蒙中不知是谁捏住她的脸,滚烫的混了雨水的粥饭被直接灌进去。 裴如昭费力睁开眼,终于看清站在柴房外的人,是江右道的宋道台。 果然如此…… 裴如昭毫不意外,能够将赋税一事压得悄无声息,必然是位高权重者才能做到的事。 就是不知这宋道台究竟是真正的幕后主使,还是被幕后主使推出来的打手。 “裴如昭,何人授意你去制作新的《地揽册》?说出来,饶你一命。” 这宋道台也不拐弯抹角,站在柴房外开门见山,滂沱大雨打在伞上,飞溅的雨水滚湿了他的官袍,上面绣着的飞禽也变得潮湿泥泞。 裴如昭费力抬眼看天,估摸着这宋道台应当是刚刚下任就来找她。 宋道台见裴如昭不说话,面色沉冷,示意下人进去给她点苦头吃。 下一瞬,裴如昭就挨了一棍,刚刚喝进去的热粥涌出,倒在地上毫无反抗之力。 裴如昭面无表情,心里却将宋道台骂个狗血淋头。 一边又懊悔自己怎么不像她娘那样有功夫傍身,不然早就能挣脱把这些人胖揍一顿。 加在身上的棍棒让裴如昭因高烧而混乱的脑袋越来越清醒。 她咳出一口血,费力撑起身子,对上宋道台阴毒的眼神。 “无人……授意。宋文廉,你盘剥民脂民膏,鱼肉百姓父老,如今擅用私刑……我们还没来得及找你,你倒是自己找上门来。” “裴如昭,你当真以为拿着江右道赋税一事上奏就能让你爹重回尚京?做梦!就算齐玄承再怎么想保你爹,那位存了心想要你裴家的命,你也无能为力。不过是秋后的蚂蚱罢了!” 齐玄承……是现今乾宁皇帝的名字。 至于那位—— 或许,这桩诗案并非是单纯的朝内党争,而是有心人刻意谋划的骚乱。 见裴如昭不说话,宋道台走进柴房,居高临下,满目嫌弃:“就这样的女人还想做太子妃?可怜我大荣王朝,落到齐玄承手里竟是这样一番光景。靠士族起兵的懦夫现在想卸磨杀驴?” “呸!想得美!” 宋道台人前一贯儒雅,今在裴如昭面前却像是个恶鬼。 言语粗鄙不堪,举止癫狂无礼。 裴如昭就静静看着他演戏,然后——煽风点火。 “若根据我的调查,宋道台,你一年就可贪污洛州城两万两白银。放眼江右道二十八州城,你在此地为官五年,便是百万两。” 宋道台言:“是又如何?我做官不为自己谋划图什么?当真为那些愚昧不堪的百姓?你瞧瞧他们那蛮化未开的样子,只要稍稍引导,就能干出蠢到极致的事。裴如昭——” 宋道台蹲下身,凑近:“你为这些毫不相干,毫不值得的愚民奔走,你图的又是什么?” 裴如昭不欲与他浪费自己的体力,只是平静地看着宋文廉发疯。 宋文廉突然松手,将她扔在泥地里,像是困兽般在柴房狭小的空间里踱步,又倏地拧身蹲在裴如昭面前,恶狠狠问道:“是不是陆璟之让你做的?” “不是,是我自己要做。” 然宋文廉像是听不懂她的话一般,反复追问:“是不是陆璟之让你做的?说!是不是!” 宋文廉这样一来二去的发疯,裴如昭也被惹出火气,一字一句道:“这是我的决定。” “如果不是陆璟之,肯定就是纪见载或者姬鹤那小子,再不然就是书院里那个姓贺的老不死!一定是他们鼓吹你去替这些愚蠢的蝼蚁送死!” 裴如昭就纳闷了,宋文廉现在都把自己抓来了,怎么还不信重制《地揽册》这件事自始至终就是她自己的主意,跟旁人毫无关系? 就非要找个能指使她的人? 裴如昭忍不住问他:“在你眼里,女子当真就如此不堪,只能沦为被他人利用的工具?” 宋文廉骤然起身,看她的眼神好似看到什么洪水猛兽,快步离去,避如蛇蝎。 裴如昭靠在柴堆上缓神,疼得直抽凉气。 忍不住骂宋文廉有毛病。 高烧和身体上的疼痛反复折磨裴如昭的神智,她望着柴房破烂的窗户,看着越积越多的雨水。 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这次就要交代在这里。 她有一点点后悔,当时应该让纪见载送她回家的。 可转念一想,就凭纪见载那小身板,恐怕比她还撑不住。 胡思乱想间,裴如昭听到柴房门上的锁链在响动。 然后看到先前跟在宋文廉身边的婢女不知道端了什么东西进来。 紧接着,裴如昭就闻到食物的香气。 她抬眼,讥讽道:“断头饭?” 婢女并未言语,只是从袖中摸了一根银针,将饭菜挨个试过。 这位婢女将毯子裹在她身上,然后开始给她喂饭。 裴如昭不肯配合,她就捏开她的嘴硬塞进去。 吃到后来,裴如昭索性放弃抵抗。 吃晚饭,这婢女又开始解裴如昭的衣服。 裴如昭浑身疼到动弹不得,只能由着婢女动作,有气无力道:“你要做什么?” “上药。” 裴如昭问:“你为什么要帮我?不怕宋文廉治你的罪?” “是宋大人让我来的。” “他图什么?” 婢女老实说道:“宋大人从未想过要姑娘的性命,只要姑娘肯配合宋大人说出幕后主使,宋大人自会放你回去。” 裴如昭被这一主一仆搞得没脾气:“《地揽册》重制是我一人之念,洛州百姓勉强填饱肚子,生活过得艰辛,凡是读过些书的人都该去查清真相,如此才不愧对先贤教导。他凭什么觉得我做不到?” 裴如昭也有脾气和血性,宋文廉话里话外都透着她没本事的意思,怎么可能不让她恼火? “姑娘,顺着宋大人的话,找个替罪羊不好吗?” 裴如昭直截了当地问道:“宋文廉是不是有毛病?” 按常理,婢女应当维护自家主子。 可眼前的婢女却不假思索地说:“是。” 裴如昭傻眼:“诶?” 婢女斩钉截铁道:“宋大人确实有毛病。” 裴如昭困惑,半晌,干巴巴问道:“他——什么毛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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