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学校?无拘无束的神啊,落在人间,处处戴上了枷锁。上课的铃声,道德规范,文明指导,老师的权威,嫉妒、施压,幻想、辛苦,年幼,某些地方的生命在经历战争,某些地方的生命在寻欢作乐,某些地方的人在努力生活,某些地方的人在温床里悲痛欲绝。 坐在窗边的男生随意拿了一本书在看,眼睛却瞥向隔壁桌的女生。压在手臂下面的物理书上写着这些句子。这间教室还是90年代的古朴模样:一张实木课桌供两个人坐,配一条长凳。男生从老师办公室搬来了一把有靠背的软椅,独自坐在教室后排靠窗的角落。他的双脚踩在桌子底下某一处,让椅子的两只前腿高高翘起。 春日的阳光明媚沁人。铃声在诺大的校园里响了两次。麻雀的捉急的叫声在风中随着柳条儿左摆右摆,断断续续传入读书人的耳中。 她还没醒。 教室里的人已经走光了。 到底做了什么梦? 男生刚想看看,钢笔上的铁条反射过来的苍白的光芒刺到眼睛。 就在这时,女生惊醒,一时间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是什么时间似的,呆了一会儿,她又趴到桌子上,闭上眼睛,没过几秒,睁开眼睛,慢悠悠的起身,走出教室。 她的睫毛可真长啊!男生想。 两人的座位隔了不过一米的距离,男生常常因为和同学打闹撞到女生身边。他故意这么做,就为了看一眼女生的表情。有时候会给周边的同学分享零食,也有她的份。即使这样,过去了一星期,女生没有看过男生一眼,也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递过来的东西她会以为是给自己同桌的,身体向后靠,让出一条通道。 “是给你的。”男生说。 女生清清嗓子,端正身子,手底下翻书的速度加快许多,伴着窗外麻雀的节奏,哗啦啦地响。男生每天在这样的声音中度过宁静祥和的时光。 是体育课。学生需要穿过一道铁门,才能到操场去上课。铃声响过三遍,铁门就会上锁,防以上体育课的同学回到教学区乱跑,影响其他班级上课的学生。体育课的存在是为了让久久关在教室里受难的学生们放放风,体育老师只负责点名签到,课就算上完。 她如果不去签名的话,永远不会有人帮她填上那个名字。 铁门已经上锁。女生知道怎么溜进去。男生看见她轻车熟路地爬上链梯,上墙。在墙的那面,一边是篮球架,一边是草堆。两者都能成为她落地的“有利地势”。 男生央求体育老师开了门,刚进来就大声欢呼,像只兴奋的猩猩。还在三米高的墙上的女生顿时动弹不得。 她被人注意到了。 有人拿出手机拍照。 有人询问她的班级姓名。 有人夸奖她的勇气。 有人批评她的胆大妄为。 体育老师板着脸,好像就他一人独立于兵荒马乱之中坚持正确的意志。 “下来,在这罚站,站一节课。”体育老师认为一个女孩子模仿男生的行为是不可取的。他不知道,其实是她开创了这么一条路。 惩罚对她来说,是羞辱。也是解脱。因为如此一来便不用烦恼要怎么找一个同样落单的人作伴在大家面前去假装不孤独。 男生站在女生身前,挡住她大半视野。纵然不能融入,她也想看看热闹,更何况眼前是一群十六七岁的高个子男同学在打篮球。女生向右挪挪,身前的男生收到暗示似的同样向右挪动。女生向左,男生不着痕迹的依然杵在她的正前方。 “同学……”女生声如蚊讷。她知道这男生是谁,坐在什么位置,是怎样一个人。她不擅长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实际上,她擅长打交道的类型少得可怜。她不想认输,鼓起勇气扯着嗓子叫,“同学,这里还有个人,能不能别挡我?” 男生是兴奋极了,脚下不稳,向后绊倒的时候才发现她的存在,连忙道歉说,“哦……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看见。” 之后继续当一个合格的屏风。 这是故意为之。既然如此,女生逆来顺受。 这男生叫做白召南。女生有一次帮他捡起掉在地上的书时忍不住偷看才知道的。在那之前并不知道“zhao”是哪个字,“nan”又是哪个字。这名字真好,女孩想。他是属于及时行乐的人,无论什么时候总是开心的,眼里只有能让他快乐的对象,容易忽略掉默默无闻的一切。所以,他应该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从门里进来、引得大家注意到墙上的人以及现在所站立的位置等等,这种种行为给她的心理带来了怎样的伤害。 太阳慢慢转到西边,原本是一片树荫的地方被照亮。男生的情绪逐渐平静,眯眼看着光芒照来的方向。身上的白色短袖被晒的发热,贴在皮肤上,令他有些呼吸不畅。徐行一直待在原地,他的身后,他也没有挪动位置,就这么一前一后守着一方冷清之地长达四十分钟。 这算是一场漫长的心理斗争。白召南刚想对她说点儿什么,一回头,铁门打开,徐行从仅容一人通行的门缝里钻出去,飞快地奔下台阶,闯进一丛洒金柏,消失在一排小房子后面。 走出拥挤的人群,白召南站在一棵死去的龙爪槐下,伸出一只手,看着自己的掌心,一只红底黑点花纹的蝴蝶在指尖飞舞,仅是一瞬。抓不住眼前之物的感觉深深弥散开来,正好这时他的好朋友来打招呼,拍得他肩膀一痛。随即白召南追上两人,跳上其中一人的背,开始了无法无天的自由快乐。 午后的第二节课,无比漫长。 白召南踏着铃声晃进教室,看见徐行的座位还空着,路过时有意无意的踹一脚凳子腿。徐行的同桌是个女同学,比同届学生的年龄大两岁,面相和善,乐于助人,遇事沉着有担当,和其他人有明显的不同。就算她学习成绩排在倒数第一,也因为这些特点被老师温柔对待。女同学正在埋头学习,因为白召南这一动作,笔在纸上画出一条戳到边界的斜线,她回头笑笑,把凳子往前拉了拉,以防对过路的人造成不便。 徐行还没有回来。白召南以他习惯性的动作坐在椅子上一边盯着书,一边转着笔,耳朵听着隔壁的动静。 一个扎高马尾的女孩匆匆跑到徐行座位上,充满了青春的气息。她是燕珊珊。干净利落的发型衬着她那张有棱有角的刚正又不失柔和的脸,显出了武侠剧里侠女的风范。 “这堂课徐行和我换座位。” “为什么?” “余嫣想和徐行讨论问题,你懂的,两大学霸。” 两位女同学的话落进白召南耳中。他捧着自己那本崭新的《基督山伯爵》抬眼瞥去,徐行和余嫣像是两个有仇的人,尽管坐在一起,但是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息分明是恨不得离对方远一点。平时喜欢和各方人马传纸条的余嫣安安静静坐着,没有听她最不能放过的数学课,也没有认真看书。徐行亦是如此。 真无聊……召南叹口气,一边看着窗外的麻雀在阳台护栏上蹦来跳去,一边将手里的笔转来转去。两只相爱相亲的麻雀忽然打起架来,你啄我扑,掉下几根羽毛。 “白召南。”数学老师是位深藏不露的中年俊男。所谓深藏不露,是说他这个人像是行尸走肉,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似乎是由身体深处某个小小的怪人操控着。谁也看不透他的内心,无法简单地将此人的特点用几个形容词来总结。他说话极慢,抑扬顿挫,眼镜下的两只眼睛往上一挑,有几分威胁的意思。“现在上什么课?” “数学课。” “你拿什么书?” 白召南煞有介事的看一眼封面,单纯又天真,“基督山伯爵。” “徐行,回到你自己座位上去。” 大家开始笑。 余嫣举手,“老师,是我要换座位。因为想向徐行请教问题。” 白召南把凳子往后一拉,发出刺耳的声音。他伸出两腿,将凳子平衡在一个将倒不倒的位置。 “徐行高冷到讨人厌,你们说是不是?” 燕珊珊连连点头,嘴角抑制不住笑意。 “她很好,你别这样说话。”班里的大姐说每一句话时都显得极为郑重其事。 快要下课时,教室前方突发小小的动静。 白召南正和前方的两人偷偷说笑,大家的目光逐渐被吸引过去。白召南无意关注,继续翻着那本关于复仇的书,在椅子上前后摇晃。窗外的麻雀还是刚刚那两只,这么长时间过去,外出飞过几趟已经回来,仍然扑棱着秃了几块的小翅膀。 就算不看,也能把事情全盘了解个通透。 余嫣课上情绪崩溃,倒在同桌肩上哭。手上的血引起大家恐慌,尖叫、恐惧,夕阳的光芒一样充满教室。 大家急切地想要知道这两人之间能够发生什么。 那位徐行,年级第一,在同学眼里是个让人看不懂如何学习的半冷机器人。那位余嫣,第二,单纯可爱,待人亲切,勤奋程度闻之骇然。 世上事总是这样:本以为是理所应当的结果,老天爷偏偏要和大家开玩笑。拼命学习的人总是差一点,比不上不够努力却天资聪颖的人。记得没错的话,最离谱的一回,两人相差89分。学校至今流传着她的辉煌战绩。 许多人难免想要靠近“传奇”,试探一番,好证明徐行是理所应当的“草包”,绝对是以作弊的手段达到这样的成绩。可每次考试中,坐在第一名身后的第二名知道,那个人不屑做这等事。她每次考试都会在短时间内草草了事,之后开始发呆,一动不动,有一股出家人的派头。这点最招人恨。 迟迟赶来的班主任一脸凝重,“她怎么了?” 徐行仍然端坐,任由肩膀被余嫣紧紧抓住。无辜,漠不关心,不认同逼问局外人的做法。班主任抱住余嫣,听取对方的心事,带她去治伤。两个同病相怜的人一般互相扶持着走出敌军的包围圈。 他们没有想清楚自己会说这种话的曲折历程和缘由,自然而然的开始讨伐徐行。 “她到底怎么了?你跟她坐你不知道她怎么了?人家和燕珊珊坐的时候一直好好的。” “你不会忘了刚刚在课上人家帮你说话?” “她手上的伤该不会是你弄的?为什么?你是第一还有必要针对第二吗?” “太可怕了。” “我妈说越是沉默的人越可怕。” 和平共处、无事发生的时候,徐行不与任何圈子沾边,那些人总是客客气气的,在对一个弱者施舍他们的同情心。 “别听那些,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是你的错就不要担心。”徐行的同桌安慰她说。 徐行一只脚踩在桌子底部,手上快速转着钢笔。 “你怕吗?看到那么多血。” “我年纪比你们大,当然不怕。而且我在家经常做饭,要杀鱼切肉,见得多了就不怕。” 见得多了就不值一提。和 “不论什么东西多了就会变得一文不值”是一样的道理。 那支笔不慎飞到白召南面前。徐行的目光仍然守着前方,连余光也没有分给笔所在的方向。 一个拳头大的纸团砸到徐行脑袋上。她看着它,慢慢歪了脑袋,纸上有吸引人的一幅画和一个名字。那不是她的东西。 自己的名字被别人写出来,这个人还是没有交集的一个男生。徐行吹一口气,把那纸团送进难寻的错乱迷宫。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白召南凑过来逼问。 他的呼吸声,此起彼伏,耳中只能听见这一种声音。她恐惧,也享受,想到了电视上看到的热带雨林,压境而来的神秘感、清新感。徐行忍不住笑,恍然醒悟,在这个双方对峙的时候,真是不应该。 “你笑什么?” 白召南双手扶头,仰天长叹,抓住一个男同学的肩膀使劲摇晃,“你看见了吗?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这里飘来飘去?我感到浑身冷飕飕的,双腿发软。” “吃多了你!” 徐行趁机而逃。 白召南笑哈哈应付了男同学,跟随其后。通往垃圾场的园子里,种着一排一排的海桐,枝叶繁茂,要是在其中藏点儿东西,一定很难找到。他一边在屋檐下行走,一边用余光扫过那些植物。 在拐角处,和一个女同学相撞。他嘴角扬起,揉揉被撞到的胸膛,站在原地等着对方抬头。她微微俯首,声如蚊吶,匆匆绕过面前的阻碍物,快步向前。 “你说什么?”白召南大喊,“能不能大点声说话?” 徐行明显被吓一跳,回头来看他,沉思片刻,小跑着过来说:“刚才撞到你对不起,还有,垃圾场着火了。” 这认真的模样好像做了巨大斗争似的。难怪,她一个不愿多管闲事的人,永远只会选择绕道而行。 白召南皱起眉毛,一手蜷起,放在耳后做喇叭状,倾身过去,难为道:“再说一遍,我没听见。” 柔声细语。 徐行这次跑的比任何时候都快。心里产生了一种被侮辱的感觉。她不喜欢白召南这个人,虽然常常会被他的外貌、机灵、深谙世事、圆滑、自由独立所打动,希望自己能够像他一样,但是他会忽略沉默的人,不在乎不懂表达的他们在想什么,讨厌什么。他一意孤行,自由自在,别人得忍着不快为他让路。就像刚刚一样。 不想管又急的手足无措,全都写在脸上了。白召南憋出一声鞭炮响,在枝叶间捡回一些碎纸片,自言自语,“真是个傻子,垃圾场焚烧垃圾,算什么着火?连这个也不知道?活了这么久都在做什么?” 将纸片放在手心拼好,白召南气得随手一扬,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钻进那蚊虫的聚集地把东西一块一块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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