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时湛的声音从帕子里幽幽传出来,倒是没惊讶也没拦着她,只是提醒她:“注意点儿,可别把她弄死了。” 谢召垂头看了眼,道:“她命大得很,死不成的。” 三个多月前她刚刚醒来时,她老爹就告诉过她:“无数的绝望和怨恨汇聚到一个人身上时,这个人的命格肯定不同寻常。” 那时她觉得她老爹意有所指。 谢召看了看地上一动不动的女人,心里觉得,就凭着她这副傲人之上的嘴脸,大抵讨厌她的人不会在少数。 很久很久之前,谢召听人侃大山时听说过,风尘女子如泥潭枯草一般,只要再这教坊勾栏里扎下了根,再怎么挣扎,这一辈子都爬不出去了。 这话是谁说的已经不记得了,可谢召也能猜到,那些被驯化得柔美娇媚的女孩子,有胆大包天的,只要敢逃,大多都难逃被嬷嬷打断双腿的命运。 这些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们鲜有读书识字的,羽翼尚未丰满时就被残忍折断,一辈子就只能被困于花团锦簇的樊笼里供人赏玩。 那些被困在锦织笙歌、声色犬马的夜晚里,哭也哭不出的夜晚里,她们恨死了那些趾高气扬的嬷嬷。 可直到落得零落成泥的结局,她们也奈何不了什么。 谢召就盯着地上一动不动趴倒的女人看,半晌道:“......她命格硬,但结局大概也不会太好罢。” 冷雨淅沥,院中雾气深深,混合着夜色里潮湿阴冷的水汽,什么也看不清,唯有远处高悬的一点点灯火光芒若有若无地氤氲着。 时湛叹口气,说:“走吧。” 谢召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迈步下了石阶,走进雨雾里。 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裳,大雾弥漫,谢召眼前一片朦胧。她辨不清方向,打起戒心,摸索着朝着灯火的方向走了一会儿,一个人也没碰上。 她正觉得有点古怪,走到一处时倏而雾散,她正站在一处楼阁前,眼前豁然开朗。 时湛低声说了句:“......醉香阁?” 醉香阁高七层,碧瓦朱檐、火树摇红,亭台楼阁相互连通,隔着细雨,在渺远的灯火银花中光影重重,一派盛世华美。 隐隐有笑闹的声响伴随着冬风飘过来。 谢召盯着那半隐在雨雾里的华美楼阁看了片刻,突然觉得,眼前的场景有点儿久违的熟悉。 ......如此奢华美轮美奂,比起从前的大魏皇宫纵横百里,香车美女无数的场面,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纸人。”时湛叫她,“这地方不对劲。” 谢召打算找个偏门进去看看,闻言脚步止了一下,道:“怎么了?” “去年战乱,广陵城虽然不如盛京这些城池受袭严重,但也造成了些影响。”时湛的声音从帕子里传来,难得有点严肃,“我们进城这些时日,你有没有发觉,广陵城的街上大多是老少妇孺?” 谢召一边绕到了醉香阁的侧边,一边“嗯”了一声。 “男丁全死光了。” 时湛沉声说,“广陵远离战场,但商贸繁盛、市井荣华,因而人口众多。去年打仗打到后来,前线的兵士越来越少,而盛京城门户大开,守军不够,广陵的大多数适龄男丁,无论身份地位,都上战场去了......” 时湛没继续说下去,但是谢召听懂了。 人没有了,醉香阁的生意从何而来呢? 雨中楼阁朦胧,宛如瑶台仙境。可没有生意,这座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楼台金碧辉煌、笙歌笑语的一面,真的是现如今的醉香阁么? 谢召擦去面庞上的雨水,沉声道:“我们先想办法进去再说。” 她没有回头,自然也没有望见,来时的方向雾气渐浓,“商府”被笼罩其中,建筑的轮廓渐渐淡去,很快消失在了烈烈风声中。 - 醉香阁这类寻欢作乐的地方一般来说都有很多出入口,除了大门,偏门小道数量很多,大多数是为了方便一些前来寻欢作乐却有不便抛头露面的王公贵族、朝廷官员而设立的。 眼下谢召一身大红,衣裳头发全被雨淋湿了,还穿戴着满身纷繁复杂的首饰饰品,分外惹人注目。直接进门不妥,便想着找个偏门溜进去。 她绕着楼阁转了一圈,一个人都没遇到。四周静悄悄的,只余远远的笙歌入耳,有点诡异的寂静。 行至醉香阁后侧的园子时,谢召脚步一停,目光直直地看向某个方向。 时湛被挂在她腰间,视线太低,看不清前面的情景。见谢召不走了,有点紧张:“怎么了?” 谢召没说话,一手默默从袖子里抽出张符纸,一手从腰间解下帕子,拎到眼前,声音罕见的有点为难:“前面有扇偏门,但是......” 时湛这才看见眼前的一幕。 醉香阁后侧的转角处,有一扇非常不起眼的小木门,眼下半敞着没上锁,风一吹就吱呀吱呀响个不停。 然而—— 就在偏门旁的墙壁边,有一对男女正难舍难分地搂在一起,恰巧挡在了门旁。 仔细一瞧,两人脸庞上都空空如也。 时湛:“............” 他从没见过这么诡异的一幕,受了惊吓,顿时整张帕子都不好了。 他用这副帕子的身体艰难的掀起了个角,瞥了谢召一眼,发觉谢召正拧着眉头,抿着嘴唇,双目紧紧地盯着那对男女看。 时湛:“你怎么还盯着看?要长针眼的!” 谢召沉默了一会儿,冒出了一句:“他们没有嘴,这是怎么亲的?” 时湛:“......” 帕子虚弱地在空中晃了晃,时湛沉默了片刻,问:“你是在说冷笑话么?” 谢召拎起打湿的裙裾,轻轻挪了两步,无声无息躲到了近处一根立柱之后,并不答话,但心情却莫名缓解了不少,就好像忽然间发现了逗人的乐趣。 ......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谢召终于急了:“有什么好亲的,这俩人还没完没了了!” 她耐着性子等了半天,终于忍无可忍,就差两张符纸甩过去的时候,那边的两个人终于分开了。 谢召距离他们几步之遥,那对男女腻腻歪歪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贵人让奴家好等,您都已经半个月没来找过奴家了!” 没有脸的女人声音柔媚,一面嗔怪,一面伸手戳了一下对面人的胸口。 男女调情,花钱月下,可这两人顶着空空如也的脸,在湿冷的冬季雨夜里自顾自你侬我侬,谢召躲在一边看着,忍不住头皮发麻。 “别生气,别生气。”男人搂住她的纤腰,又凑上前,“城主新官上任,衙门里事务繁杂,实在是抽不出空闲......” 女人哼了一声:“什么事务繁忙,明明是你怕你家夫人知道......” 他们两个又拉拉扯扯半天,谢召却没在意后来他们说了什么。 城主新官上任? 再回忆起今晚嬷嬷说起的“商老爷”、一片繁荣生意大好的醉香阁...... 时湛道:“是商林晚那个爹呢。我就说商林晚那小子哪有那么大能耐......” 变成喜帕 所以说,他们现在是回到了十多年前,商誉刚刚接任广陵城主的时候。 小门那儿,那对男女拉扯半天,男人把女子搂在怀里,腻歪着就要把她往门内带。看着他们的身影即将进门,谢召松了口气,从立柱之后探出半个身子,就等着他们进门以后跟上去。 就在这时,园子里传来树枝折断的细微声响。 接着,一只黑猫悄无声息地窜了出来。 ——本来要进门的女人忽然回了一下头。 .黑猫凄厉地叫了一声,窜过他们身旁,一眨眼消失在了茫茫雾气中。谢召来不及缩回立柱之后,女人空白的脸“看”向了谢召,顿时浑身一僵。 怎么这么倒霉。 谢召在这个瞬间想。 紧接着,女人发出一声尖叫,猛地向谢召扑过来! 谢召往旁边一闪,堪堪避开女人惨白瘦削的手,反手将符纸甩了出去。疾风乍起,女人惨叫一声,“扑通”一声仰面倒下,趴在地上不动了。 时湛喝道:“小心!” 耳畔有风声划过,谢召没回头,手腕一翻,手指夹住另外一张符纸,向后一甩。一声尖叫在她身后响起,她转头看去,男人的手距离她的肩膀几寸之遥,面门上一张符纸,动弹不得。 谢召后撤半步,刚想松口气,目光往男人身后一瞥,瞳孔乍缩。 茫茫夜雾里,不知从哪里冒出密密麻麻的无脸人,一排排地正静静站着,无声地盯着谢召看。 似是察觉了她的视线,那些人忽然移动起来,直奔谢召而来! 谢召:“......” 她避无可避,只能扒拉开男人,三两步撤到小门门口—— 不知怎的,小门居然锁住了! 谢召扭头望向浑身僵直的男人,那男人似乎是察觉到了谢召的目光,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笑声。 原来是趁着谢召没注意,他在这几个瞬息的短时间内把小门锁了! 眼看着那些没有人脸的人越来越近,谢召咬了咬牙,从衣袖里抽出符纸,正准备正面迎上—— 身后木板爆裂声骤然袭来,时湛的声音响在她耳边:“当心!” 木屑飞溅,她的视野短暂地模糊了一下,似乎是有人在她面前替她挡了一下,然后一只手牵起谢召的手,一把将她从木门处的豁洞里拉了进去! 门内是一条幽暗的窄路,没有灯光,什么也看不清。她被护在那人怀里,外面那些人被挡在他身后,一路向前。 身后的那群人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谢召回头看了一眼,那些木屑如整齐削下的箭镞,万箭齐发,直直向他们冲去,一时惨叫哭喊之声无数。 谢召被牵着摸着黑跑了长长一段路,直到前方歌舞丝竹声渐近,他们才停下来。 “你是怎么变回人了?!” 她一摸腰间,帕子正了无生气地垂着,借着灯火,谢召看见了时湛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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