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春芸到了后半夜好不容易阖了眼睡着了。 天还没全亮,珠翠带着哭腔惊慌失措进了卧房,在邓春芸耳边说孩子怕是不行了,她衣服都没穿好就急着见孩子。 孩子就这么躺在摇篮里,额头滚烫,脸上烧得红通通的。 十多个月大的孩子,只有人家未周岁的婴儿那么瘦小。 邓春芸就这么守在孩子身边,寸步不离,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孩子。 到晌午的时候,邓春芸见孩子不哭也不闹了,去探孩子的鼻息,已经断了气。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已经生下来了,还是保不住,才一岁,就没了。 此刻,她眼神空洞,目光凄怆,哆嗦着抱着孩子,还不死心,把他捂在怀里,不让他冷下去。 还说着:“泆儿,不要丢下娘不管,你不能死啊,你死了,娘还怎么活得下去啊。” 景宏德在孩子八个月的时候从西域寄了信回来,给孩子取名景泆。 “泆”便有舒缓安闲的意思,景宏德这是对这孩子寄予了期望,只愿他日后福遂一生。 而现在已经是五个月以后。十几天前,便有消息称西域巴啰图已经溃不成军,再也翻不了身,再过了几天便有捷报从边境传来,大堼打赢了。 这也意味着,景宏德快回来了。 如果这时候让他知道孩子没了,他或许真的会把邓春芸休了。 他对邓春芸,本就没有感情,只不过是不想让自己父亲带着遗憾走。 而邓春芸已经伤了母体,再也怀不了孕,这是要让景家绝后,邓春芸如何担得起这个责。 所以在知道林幺初也伤了母体的时候,她就不再抱什么希望了。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损伤母体是什么后果。 没想到林幺初随便扯的谎,竟然扯到了点子上。 邓春芸看着怀中孩子的尸体,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 找个替身,把孩子换掉。 在景宏德回来之前,找一个一岁的孩子顶替景泆的位子。 无论如何,见过孩子的人只有自己、珠翠和杨妈,生产那天景宏德再怎么记住了孩子的眉眼,过了一年,料他一定看不出端倪。 不管怎么样,保住自己的位子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当天夜里她便派珠翠去外边找合适的替身。珠翠打听了几十户人家,不曾有适龄的婴儿,正心灰意冷之际,有一家传来了孩子嘹亮的哭声。 或许,是天意。 蓬莱楼一名歌妓在青楼外边偷生了个男婴,托自己信任的好姐妹在外养着。 阴差阳错间,珠翠寻得了这桩好事,花了一千二百两买通了看护的那名女子,把孩子要过来了。 就这样,一招“狸猫换太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孩子调了包。 府里的人只知道孩子是风寒好了,身体也康健起来了,没有一个人对孩子的身份有什么怀疑。 果然,景宏德在孩子调包后第二十天就从战场上随兵声势浩大的回来了。而邓春芸,到如今都没有把真相告诉景宏德。 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告诉任何人的。 …… 说回现在,景南浔起身去擦他生母的灵位,继续道:“我十岁那年,邓春芸突然开始疑神疑鬼。” 那天景南浔从外边回来,听到下人说杨妈犯了什么错,要被邓春芸家法处置,此刻正被关在静室里,等候发落。 景南浔来不及去找邓春芸对质,偷偷溜进了静室,看到了被铁链拷起来的杨妈。 “她看到我,把我叫到她跟前,跟我说,邓氏不是我生母,我生母是青楼的歌妓,真正的景泆在十三个月的时候就病死了,邓氏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把我从外边偷换了进来,顶替了真正的长公子。” 就是林幺初现在听来也觉得这几句话太复杂了,任是谁都不会一下子接受得了的。 可那种时候,又怎么会有时间让景南浔缕清楚呢。 “她说,她不是犯了错才被处置,是邓氏看我已经长这么大了,疑心她会把这件事抖出去,要杀人灭口。” “我当时还想着救她,她只让我一定要去找自己的亲生母亲,不要让别人知道那天我见过她,也不要和邓氏撕破脸,她只是要我这个长公子的身份,不会伤害我。” 杨妈还没来得及告诉景南浔他生母到底是谁,只听到外面来了人,杨妈叫景南浔赶紧溜出去不要让人发现,可来不及了,黑压压的大门被人打开,进来两个男仆,一左一右,一个掰开杨妈的嘴,一个往她嘴里灌东西。 景南浔躲在墙角,亲眼看着自己的乳娘被赐了鸩酒。 他紧紧闭着眼睛,死命捂着自己的嘴不发出任何声音。 没一会,外边的人散尽,杨妈已经死了,双目都不能闭上。 林幺初现在是彻底明白了。 没想到景南浔的身世竟然是个这么大的秘密。也难怪他与邓春芸关系不好了。 听到这里,林幺初很是心疼景南浔,那么小的年纪,就经历了那么多。 (景泆……) 也难怪,景南浔堂堂武将之子,长得如此清秀,心思还那么细腻。 青楼女子所生,当然不会丑到哪里去。 而堂堂武将,长得漂亮,难道不是最受世人讽刺的吗? 景南浔把知道的都说了出来,不再出声。 这些话,本想一辈子烂在肚子里。 可是如果这样会让自己心悦之人误会,那么拉下脸掏出心窝子说出来,也算不上什么难堪的事。 眼前的少年个子很高,如果站在一起,林幺初只能到他的肩头。 可这么高大的男人,成天浪荡的没个正形,心上也会住着一个人,藏着一件事。 如果他愿意放下一切顾虑,把自己藏在心底的话全部说给她听,大概也是真的信任吧。 似乎想到什么,林幺初此刻有些暮然,总觉得原本心里空落落的,却又突然间被塞了块东西进来,亦或者,是某个东西重又冒了出来。 林幺初走到灵位面前,跪在供桌前的蒲团上,给徐氏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母亲,小女是临安王府的二姑娘,现在,也已经成了顺安王妃。我们都很好,您的儿子很出色,是个上的了战场,打的了胜仗的大将军。他待我也极好,南浔,是个极好的人。您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宽心了。” 林幺初说完虔诚地拜了拜,然后站起来,给徐氏上了柱香。 景南浔此刻,酒意还没退,自知这样来见母亲,是很不妥的。 但他一定要今天带林幺初过来,也算是真正拜了高堂吧。 林幺初的这番话,自然景南浔也不会想到,她居然会甘心做自己的王妃,安心与自己共度余生吗。 他看着烛光中女娘的侧颜,静谧美好,他的心,又砰砰跳个不停了。 林幺初,为什么会这么说?她应该也是喜欢自己的吧?不然,怎么愿意说这样的话?如果是谎话,何必编出这几句骗一个死人? 他拉住林幺初的胳膊,带着她又跪了下来。林幺初的手就这么被景南浔抓着举在半空,他郑重其事地说道: “娘,我今天也算是带着您儿媳来见您了。没提前和您说,您别生气。您儿媳妇知书达理,博学多才,不仅女儿做得好,王妃也当得好,儿子很心悦她。” “从今往后,儿子会一辈子对她好,如果做出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来,您就带我走,我定不会有一句怨言。” 说完,又拉着林幺初磕了个响头。然后,把她拽起来,抱在了怀里。 林幺初像个玩物一样被景南浔扯来扯去,他又力气大,挣不脱…… 景南浔把头靠在林幺初肩上,紧紧抱着她,还说: “绾绾,我好喜欢你……嫁给我吧……” 什么“绾绾”?什么“嫁给我吧”? 他怎么知道的林幺初的小字? 绾绾是林幺初小时候在家里用的乳名,早就不用了,景南浔从哪知道的…… “景泆,回答我,你怎么知道我叫绾绾的?” 他含糊其辞道:“我……刚刚知道的。” “呵,刚刚知道的?难不成你阿娘告诉你的?” “嗯嗯……绾绾…说的对。” “……” “我看,你是一直没敢叫出口吧?” 不错,一直没敢叫出口,这会醉着,把平常不敢说的不敢做的全说全做了。 “嗯……对。” 而后,他一头栽了下去,把林幺初也带着倒了下去。 她被压在身下,动弹不得,喊他道:“景泆?景南浔?” 睡着了?! 景南浔竟然这个时候睡着了! 早不睡晚不睡,磕了个头就睡着了? (啊?!) “景南浔,你睡……这了? !莫不是你心里想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即刻就被你母亲带走了?” (没有没有,我可以作证,他没想。) 再一闻,景南浔满身酒味藏在衣服里。 “喝醉了?” 林幺初好不容易从他身子底下挣扎出来,觉得他荒唐极了,只能转过身向牌位拜了拜,说了声:“母亲,南浔醉了,今日打扰了!改日,改日我们再来好好看您!” …… 翌日。 鬼知道林幺初昨夜里是怎么把这么重的个男人搬回来,还偷偷又带回了卧室,放上床的。 总不能把他扔在祠堂不管吧? 第二天,两个人都赖在床上不醒。兰萝又不能硬催。只有蒙笛,实在等不及了,在门外大喊:“主公,快醒醒!犯人等着你去审问呢!” 他这一声,实在是震耳欲聋,把两个人都吵醒了。 景南浔头疼得不行,用手揉了揉脑袋,一时也想不起来昨晚发生了什么。 林幺初呢,还没睡醒,转了个身,又睡着了。 景南浔坐起来,跟兰萝说不用吵她家王妃了,她想睡就睡,今日无事。 至于蒙笛说的什么犯人,他倒是一头雾水。 他穿了衣服出去,蒙笛还在外边顶着太阳来回踱步,见景南浔出来了,赶紧跑上去道:“主公,我把昨晚上的刺客抓回来了,现在就在看守室里押着等您审问呢。” 什么刺客,哪来的什么刺客? “主公,您身上怎么一股酒味?” 景南浔这下想起来了,昨晚上他爬树,喝酒,翻墙,劫人,然后去祠堂......后来的事,就不记得了。 但是这个刺客是怎么一回事? 他凑近蒙笛,压低声音道: “昨晚上的刺客就是我,你到哪又弄了个刺客回来?” 蒙笛“啊”了一声,也压低声音:“昨晚上的刺客是主公你啊?不能吧?那我抓回来的是谁?我确实是抓了个刺客回来啊?” “你还问我,我还想问你呢!” (还别说,我也想问蒙笛。) 景南浔顿觉心累,用手揉了揉眉心,蒙笛自然不知所措。景南浔不做多留,疾步向看守室去,蒙笛跟着他。 到了看守室,果然看见一个黑衣人,被拷在十字架上。 身形不大,似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倒是消瘦,骨架偏小了点。 景南浔一时觉得这孩子面孔眼熟,又记不起来在哪见过,虽然明明知道这人肯定不是刺客,不过他谎话编的不动声色,看着他道: “为什么昨晚鬼鬼祟祟偷进王府?” 那人把头抬了起来,露出一副青稚的面庞,看上去约莫八九岁。 他看了眼景南浔,“呸”了一口,然后大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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