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一在14岁那年就知道,葬礼这件事,多数时候和悲伤并无关系,生离死别的悲情表象下,全是往来的人情,全是繁琐。 因为第二日一早要去殡仪馆赶头炉的缘故,宁一这一晚并没有睡,温书到半夜,脚冻得发麻了,她就站起来去用冷水洗个脸,熬着熬着到了晨光熹微,微弱的橘黄色的光爬上墙壁,她回头望了眼空荡荡的床铺,垂下眼,合上书本,披上外衣,出门。 走出楼道,早秋的凉气扑满怀。 宁一一路昏昏沉沉地跟车到了殡仪馆,半路上好像睡了一觉,梦见母亲在声色俱厉地骂她,骂着骂着宁一竟模糊地笑了起来。 然后她就感觉到了有人在拍打她的面颊,“一一,醒了。” 宁一悚然惊醒,望着眼前大伯母放大的脸,心里涌上一股难以名状的空虚。 七点钟的天突然飘了雨,宁一头重脚轻地下车,兜头的冷雨让她忍不住裹紧外衣,她低着头跟上亲戚们的步伐,迈出两步,前面的一行人却被拦住了。 宁一尚未抬头,就听见大伯母他们连同另一户人家和殡仪馆工作人员争吵了起来。 “遗体到了你们让换别家,你以为是上饭馆吃饭啊?” “大婶,是这样的,我们凌晨就打了好几通电话和你们沟通……” “是啊,怪我们凌晨还在挺尸是吧?” “大婶,咱话不能这么说……” “那怎么说啊?你们不就这个意思吗?凌晨谁家不在睡觉啊?跟你们似的都做阴间生意啊?你们要脸吗?钱都收了整这出?我们是少你们钱了还是咋的?” “大婶,您消消气,是这样的,今天我们殡仪馆确实不能再接待客人。钱我们会退给你们……” 雾蒙蒙的天,雨声稀疏,灯光稀薄。 远处的吵嚷声激起阵阵回响,如泅水而来,争先恐后往宁一耳朵里灌,每一句竟然都格外清晰。 “是钱的问题吗?你家没死过人啊?你家死人了也这么着吗?” “哎你怎么说话的?!” “问我怎么说话的,那你们又是怎么办事的?” “哎别动手呀,我们好声好气地解释道歉,你们凭什么诅咒我们家里人啊?我们都说了钱会退还,还会给出相应的赔偿。说实话我们这一单如果不是孙总要求我们都不想接的,要不是你们连运送尸体都自己整活,我们能是这种局面吗……” …… 宁一意识懵懵地,缓慢地消化眼前发生的事。等反应过来,她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举起了手机在录像。 突然远处一道强烈的车灯射向她,她挡住眼,勉力望过去。 经久不息的引擎发动声由远到近,一排排黑色商务车如游龙般开进殡仪馆,花圈如流水铺满地,仿佛是冥冥之中受到什么感召,天光陡然地透彻,一群人都停了下来,惶惶然望着这宛如电影场面的一幕。 宁一望见这声势浩大的排场,彻底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殡仪馆临时被包场了。 她不由缩了缩肩膀,徒劳地抵御寒气。湿了大半的衣服沉沉地坠在身上,压得她透不过气,那瞬间心中一片冰冷的讽刺——有钱真好啊,只要有权有势,死人的队也照插不误。 “好呀,说什么今天闭馆,原来是有大钱要挣!我告诉你们,今天不给我们先解决,谁也别想进去!” 大伯母一声号令,宁家的亲戚纷纷上前前拦住那些车辆,另一户人家也附和加入战局,和殡仪馆的工作人扭成了一团。 现场乱成了熙攘的一锅粥。 宁一见大伯母被推了一个趔趄,上前一把扶住,咬牙大声呵斥工作人员,“不要动手!你们不怕我们去告你们、去媒体揭发你们吗?!” 女生稚嫩而悲愤的声音为沸腾的画面按下了短暂的静止键。 宁一抬头直视工作人员的脸,抑制住喉间的悲鸣,“你们接待章程里写的什么?尊重死者,你们就是这么尊重死者的吗?” 工作人员一时被喝住,待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被一个小女学生问住,不由光火,“大人说话,有你小孩子什么事?” 大伯母也将宁一往旁边一推,“去!到一边去!” 几个人再度扭到一起。 …… 黑色私家车停下时周围的人就迎上前,眉目英挺的少年应付着身边人的话语不时点两个头,还未落地,伞已经撑到了头顶。 耳边是嘈乱错杂的声响,少年转头,漆黑的眸中映出混沌的一片天地,远处雨幕中少女因急怒而泛红的面孔倏然在雨声中变得清晰,他转头问旁边撑伞的人,“怎么回事?” “之前预约好的客人,其他家都谈妥了,也接受了补偿。不知道这两家人是怎么回事,好像是晚上没联系上,人已经到了……小野,早上寒气重,你先进去吧,我让他们解决……” 计野仿若未闻,疾行几步,上前一把抽走了少女手中的手机。 宁一手中一空,抬头,第一眼是少年漂亮的下颌线。 她还没看清他的脸就扑了上去,想夺回自己的手机,“你还给我……!” 少年伸手轻易地挡住她,低头冷冷瞥她一眼,修长有力的手指划过屏幕,轻点了两下,将手机抛回她怀里。 宁一手忙脚乱接住手机,急切地低头翻看。 删了?他竟敢删了?! 宁一只觉得大脑嗡了一声,抬手给了对面的人一个响亮的耳光。 少年的手微微一动,眼睛眨也不眨生受了。 皮肉相击的声音响起时,宁一望着少年紧绷的下颌线,愣了一下,再度高高举起手。 这次季野抬手挡住了,他垂眼看她,眼睫在眼周投覆下一层阴影,“够了。” 身后几个人紧张地围上来,他淡淡一瞥,那几个人对视了一眼,立刻后退。 宁一气愤地想继续手上的动作,却分毫不能动弹。 “是你……是你们家的人是不是?!” 她大脑空白,不受控制地想要扑打他,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却被少年拖着往大厅里面走。 “喊德叔来。”他一面拖着她朝里走,一面朝打伞的人点点头,吩咐道,“再闹下去对客人不礼貌。” “你放开我!放开我!” 宁一激愤地喊着,挣扎着往后挣脱。 她挣扎得正厉害,少年忽而伸手一拉,相反的作用力让她一头撞进了他的怀抱。 她的鼻头撞到他坚硬的胸膛,眼里登时泛起生理性的泪花。 宁一还想挣脱,少年倏然单手扣住她后脑紧紧按进怀中,“安静点。”他的目光投向远处被郑重迎进去的宾客,动作强势,声音却染上几分独属于少年人的慌乱无措,“我……” 他垂下眼睛,“抱歉,但你也不想给家里人惹麻烦吧?” 宁一震惊地抬头看他近在迟尺的脸,惊怖交加间脑子嗡嗡作响,被激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像块湿冷的毯子,软软地朝地面栽倒下去…… *、 宁一在丧仪馆行政中心办公室的会客长椅上醒来。 意识的清醒是一个渐变的过程,眼睛还没能睁开,耳朵就零星地捕捉到一些话语。 “……低血糖还是怎么回事,用不用找个医生来看看?” “用不着,又不是什么金贵孩子,没事儿,睡会儿就好了。” “欸,也是可怜……” 这句“可怜”像只球,从亲戚们嘴巴里轮番滚了一圈。 宁一等他们可怜完才“悠悠”睁开眼。 另一户办丧事的人家已经走了,宁一断断续续地听大伯父叙述,听说是赔偿费给得丰厚,包场的那家人又是本地大姓,他们才干脆收钱走了。 宁一抹掉额上的薄汗,大伯母已经挤了过来,抬手神秘兮兮地冲她比划出了一个数字,“他们说可以给这个数的赔偿,或者在墓园给置办一个阴福厚的墓地。你看呢?” 之前殡仪馆的人说要双倍赔偿,因为宁一他们是大伯父托一位坐过他几次车的孙老板安排来的,所以很多隐形的费用都减免了,起始费也就那么小几百,双倍也赔不了自己这些人浪费的人力物力,亲戚们也不愿意大老远跑来跑去,所以大伯母他们才不肯同意。 可这个数字又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何况好的墓地,是有钱也难得的,普通人家求而不得,不亏的。 宁一抿唇,“大伯母,他们家儿子,和我同一个学校。” 大伯母茫然地看着她,“一个学校的又怎么了?” 怎么了? 宁一呆住了。 是啊,怎么了。 一个学校的学生,动动手指就买走了另一个学生的孝道,那又怎么了。 大伯母见她发怔,以为她回味过来了,耐心下来劝, “一一啊,他们一看就是有钱人,咋们拧不过,耗不起,不如拿点钱早点安排,给你妈办个风光体面的后事。你也早点回去上课。” 一干亲戚连声附和,“你看你这身子骨,雨里随便站站就昏了,还是别折腾了。” 宁一低下头,扎好的马尾早就散了,长发凌乱地搭在肩膀上,她动了动唇,终于点了点头,“大伯,你们决定就好。” 大伯他们很快安排了另一家殡仪馆,一行人行色匆匆往外赶。 七拐八弯穿过几道长廊,出门时雨还未停。 宁一缩着肩膀行入雨中,忽见先前那位穿着体面的中年男人拎着一把大黑伞冲她跑来,亲切地与她说,“小姑娘,天凉,这伞你拿着。” 宁一连忙摆手,不肯收,“不用了,谢谢您,我没时间还的……” 对方摆摆手,“我们小先生说了,不用还。” 说完呢不管宁一想不想要,只管自己完成任务,将伞往她手里一塞。 宁一被迫接过来,“你家小先生?” 对方颔首,“我家小先生在招待客人,不方便亲自来送。” 大伯父奇怪地问,“一一,你同学吗?” 宁一迟疑着摇头,握紧手中的伞,朝那人说道,“方便让我跟你们小先生见一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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