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黄十霸的管家黄兆儿收租子路过时,恰巧看见了正在院子里晒炭的林旧,林旧想,她可以一直待在姚家,过上七八日,等边境残余的小股战事完全平息,自己就启程翻过两界山往北周去。 可现在,似乎是不行了…… 日当正午,春阳撩洒洒落在赤黄的土地上,有些灼眼。 黄管家翘着二郎腿儿坐在姚家的院子当中,手里转着两个通红油亮的焖尖儿官帽核桃,嘴上叼了根青稞,“咂咂”地嘬出里面甜美的米浆:“说说吧……你们两个老公母儿是从哪里捡来这么个宝贝啊?报官了没有啊?” 乡下人老实,又怕极了黄家的人,姚家老两口听黄兆儿问话,只敢唯唯哈着腰,哆嗦支吾着半日也说个不清楚。 看着老两口儿说不出什么来,黄兆儿笑着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草毛子,斜着眼看了看一身粗布衣衫的林旧。 其实在黄兆儿看来,这个小丫头是什么人都不打紧,左不过就是战时逃难来的人罢了,每天不见五十也有三十,最主要的是人好看就成了,而且还是——真好看! 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连黄老爷的三姨娘也比她不上。 “得了,我也懒得问了。明天一早你们把这个小女子梳洗打扮干净,等着黄家的人来领吧。我们黄爷和官府熟稔,领了人去替你们报官,省了你们的周折。”黄管家笑着拎起倚在矮墙上的门栓,“咣”地杵在了地上,吓了姚娘一个激灵。 “不过丑话我也得先说下,这丫头的模样我们可是都见了,若是明儿黄家来领人,这女子整整齐齐地候着呢,黄爷一高兴,没准能开恩免了你们一年的租子,两年也说不定,可若是人跑了又或者脸坏了,你们两个老公母到时想要去寻死……只怕也不容易喽。” 黄管家说下这话也不等人应,晃晃荡荡就往外走,又忍不住转过头再一次打量林旧,兀自低声咧咧了一句: ——“擦!他奶奶的~~今儿出来带的‘眼睛’太多了!” 是夜,月影西沉。 牙黄的桐油草纸罩着姚家村家家户户破旧的单窗,没有淘澄干净的煤油燃着灯,飘出丝丝缕缕的黑烟,间或散出呛鼻的味道。 林旧蹲在村西头的米水河边,就着清凉的河水“刷拉拉”清洗着脸上的草木灰。 米水河因着水量丰沛,鱼虾高产,周围稻田林立,故得名“米水”,本是大周南北分裂之前的产粮重域,据此不远的鲁州更是因为依江而建,往来交通经济发达,商贾云集,交易云盛,实在是大周数一数二的风流富庶,歌舞升平之地。 只是如今南北分裂二十余载,当日大周的繁华腹地,已是一片朔草屯兵之景…… 林旧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春来,河水清凉冷劲,月色如洗净的半尺宫纱,落在林旧的脸上,映出她柔软光洁的皮肤。 离开父亲的军营已经半个月多月了,最后一场与北周大将苏源的决战中,也驰锋利的半月刀给林旧的手上添了一条鲜活的刀口,现在伤口已经渐渐痊愈,不似先前红肿潦草,可痛楚却半分也没有消散……轻轻罩在心上,想是浸透了夺魂的毒药。 “薛少腾!一定要找到薛少腾。”父亲肩上的血已经不再渗出,浓紫如黑的血茄显示着这支见血封喉的毒箭,已在他身上发挥了作用。 “可是……可是他已经消失了五年了,我要去哪里找他?或许……或许他已经死了了……”林旧哭得说不整话,在她的心里,爹永远是马上那个威武如神的大将军,只需一只手便能把小小的她拎上马,驼在肩上,教她射箭,教她用刀,夸她聪慧,训她调皮。可是如今,他正如此快速地消散着活力甚至生命,无从挽救…… 怯毒的药洒在伤口上,就像糖粉落进了江海,连一点味道也没有留下。 “听我说孩子,不要徒劳了。”林稚道命人封锁了中军大帐,除了女儿林旧,没有命令众人皆不得入,入而杀之!“去北周,去也驰!他在那里,他一定在那里……” 林旧用力地摇头:“不会的爹,您受过那么多的伤都能化险为夷,这样的小伤怎么会有事?而且……就算薛少腾没死,这么多年了说不定他已经投敌叛国了。所有人都这么说,钱叔叔这么说,刘伯伯也这么说。我到了北周到了也驰,又能怎样?” 大周兵部尚书林稚道狠狠地抓住女儿鲜血染透的战袍,那是敌人的血! “旧儿,去找薛少腾,只有他才能重整大周军队。如今这一场仗咱们虽胜了,但是朝廷重文轻武多年,朝中将才凋零,已无人堪用,我若在,北面尚有忌惮,我若不在了……不出一年,不出一年他们就会卷土重来,到时候……” 林旧仍旧拼命摇头,想把眼前的一切摇出自己的脑袋。她要留下来照顾爹,她不要去北周,不要去也驰,她甚至都没有见过薛少腾,为什么要去找他? 她十二岁入军营,跟随师傅吴转廊学习了两年阵法武器,十四岁学成入营参加的第一战就是大周战史上赫赫有名的安达山之战,说它著名并不是因为什么经典的战例,而是那一战中,南周麒麟营先锋大将薛少腾,神话一般战无不胜的薛少腾和他的三千精兵消失在了茫茫如野的安达山中。 无影,无踪,甚至连一声打斗,一痕马蹄印都没有留下。三千人马,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从此再无音信。 五年时间了,林旧知道,其实父亲从来就没有放弃过寻找薛少腾,甚至朝野上下的很多人都没有放弃,只是他们与父亲不同,他们希望找到的未必是薛少腾,而是他投敌叛国的证据。 南国清绵如画的山水,让他们不愿意提起战争,甚至不愿意提起与战争相关的将领们,他们对于北周和北周背后强大也驰的忌惮最后变成了对南周武将的愤懑,好像没有了他们时时提醒,便没有了战争一般。 薛少腾消失了,消失在他们张狂愉悦的神经上,消失得这么好。 “旧儿!要相信爹,谁投了敌,谁背叛了家国都有可能,他薛少腾绝不会!”胸口一片虚空,毒入肺腑,林稚道已是回天乏术,“一年前,爹的一位故交云游至也驰与大周边境之时,捡到了这个……你拿好它,把它交给少腾,交给他。” 抓住自己亲手缝在腰间的鹿奶皮子,林旧能感到细腻的皮囊中麒麟兵符隐约的棱角。爹说,这是麒麟营的兵符样式,虽然没有雕完,但是能把它的棱角甚至眉眼雕刻得如此精准的人,一定是非常熟悉这块兵符的,而熟悉这兵符的人除了他自己便只有薛少腾了。 “那,那哥哥和我一起去,或者师傅同我一道去,他老人家那么聪明,无所不知,一定知道怎么找到薛将军。”林旧有些害怕她爹的语气,她更怕自己找不到薛少腾有负爹的嘱托。 “不,旧儿,这一趟,只能你自己去……神不知鬼不觉地去……要避开所有人的视线,你的兄长,你的师傅皆被北周和也驰人熟悉。他们同你一起,你再找不到薛少腾的,只有你自己去……自己……” 林稚道已经没有办法把话说完,只是握住女儿的臂膀久久不愿放开,似乎是要想把最后的力量全部传给她。 三日之后,林旧消失了。 在大周兵部尚书,大军主帅林老将军丧礼的当天,消失得无人知晓,疼爱她的哥哥们不知道,宠爱她的叔叔伯伯们不知道,就算她的最亲的师傅——军师吴转廊,也不知道她的去向…… “走吧,该走了。”林旧深深吸了口初春清冷的空气,拎起一个打满补丁却撑得大大的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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