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灿烂地照耀着大地,幽幽地渗进窗里,比月光还冷。 兮月目光空洞,黝黑的眸如死水一般,整个人歪倚在榻上,手无力搭在小腹的位置,胸膛只余微弱的起伏,眼慢慢地阖上。 身下是触目惊心濡湿的鲜红,近乎浸透整张榻。 而等到鲜红成了暗红,渐渐凝成黑色,这个华丽的囚笼里还是空无一人。 窗外兵戈相接的声响都低了、停了。 鸟雀的尖鸣也息了声,空余一片死寂。 飞雲殿,这个贵妃高高在上的居所,仿佛一夕之间蒙了尘,腐朽的气息恨不能把整个大殿连同日光一同吞噬、埋葬。 可榻上将死的人不甘。 在最后一缕阳光终于要逃离这方天地时,奇迹一般,兮月挣扎着睁开眼,倒气般喘息着,再细微的动作都让她抽搐战栗。 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两条瘦弱的手臂拖着痛到无知觉的身体从榻上摔下去,一点一点往门口挪。 长长的暗红色的血迹坠在身后,让人想到蝴蝶破茧飞舞时撒下的金粉。 稍远之处,桌旁、案旁、角落里,所有原先放着名贵摆件的周围,地面上都满是碎瓷,折射出密密麻麻、比刀锋更凛冽骇人的冷白光点。 …… 太阳逃也似的落进西山,空气里浓稠的暗黄色一点一点被黑暗吞噬。 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不见的时候,兮月用尽浑身的力气向大门撞去,嘶吼出声的“救命”却连猫叫都比不上。 外面。 守门的人,对这轻轻的声响毫无反应。 他们目光迥然,满身杀伐气息,穿着被暗红血渍浸泡透了的兵服铁甲。 这……分明不是宫中侍卫,而是边关沙场嗜血的士兵! 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将这飞雲殿围得铁桶一般,一只鸟雀也飞不出、进不来。 . 金銮殿前。 司大将军一身戎装,带领着身后浩浩荡荡的士兵将领,与前排几人手中捧着的头颅,单膝跪地,向年轻的帝王宫御抱拳行礼。 声音铿锵有力:“禀陛下,宫乱已平!臣,司璟,幸不辱命!” 身后兵将亦单膝跪地,三次击打兵刀,与吼声一同响彻天地:“幸不辱命!幸不辱命!幸不辱命……” 漫天回响,鸟雀惊飞。 细看,他们铁甲肩上的印字,竟与监守飞雲殿的士兵一样,都是繁复烫金的一个“司”。 帝王宫御身披皇袍,微仰着头视线向下,神色肃穆,“将军辛苦,诸位平身。” “诸位平身——” “诸位平身——” “……” 传令官由近及远,让这声音响彻行列井然遍布士兵的广场。 司大将军率先手势,动作间袖打风,响于耳,低首,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语音未落,数万将士一同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浪席卷,地面震颤。 语罢,司大将军同众将士一同起身,动作整齐划一,铠甲响声,战靴锵地声,无一杂乱。 之后,御前太监手捧圣旨,恭唱犒赏三军,大封将领。 宫御立于中轴上首,俯瞰众位将士,目光沉着,满身帝王气度,龙御九天。 可广袖遮掩下的大手,却紧紧捏着不久前暗卫传的消息,青筋暴起,微微颤抖。 想要圣旨念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天边,光迅速暗下来,四周燃起火把。熊熊火焰,比不上他心中囚困住怒吼的猛兽。 月儿,月儿…… 你坚持住,千万千万,要坚持住…… …… 终于,仪式进入尾声。 今日只行犒赏之令,待宫中恢复秩序,他日大摆筵席,以供三军。 “司将军,请留步。” 前方宫门,将士正有序出宫,宫御往前几步,叫住欲随后一同的司大将军。 “陛下。”司将军回身,行礼。 宫御竭尽全力敛住眸中的森然冷意,将抖得愈发剧烈的手藏入袖中,手中的字条被冷汗浸湿,也近乎要被他的力道捏碎。 如同戴上了假面,面向司将军,轻松笑道:“吾今日多亏了有司大将军才能化险为夷。将军若不忙,可否烦将军一事?” 司将军忙摆手,“不忙不忙,陛下请说。” 宫御似是不好意思,“此次宫变,乃里应外合之患。将军征战沙场多年,可否烦请将军陪朕一同监看士兵与宫中侍卫换防,以便吾向将军请教宫中防守漏洞填补之事?此事颇有些繁琐,还请将军不吝赐教。” “陛下客气了,臣定为陛下竭尽所能。”司将军拱手。 前朝,乃至后宫,一处一处,事无巨细。 宫御挨着一寸一寸光阴,熬得胸口都痛,心跳敲击着胸膛,又被冰冷的躯壳困住。 交接完毕,士兵均已出宫。 宫御亲自送司将军至宫门,再次感谢。 司将军面色稍红,酣谈意犹未尽,拱手告退。 宫门终于在宫御眼前重重合上。 一瞬,他额间青筋暴起,呼吸陡然急促。 齿间战栗,极端的恐惧席卷全身。 月儿……月儿…… 转身,几乎飞步前往乾清宫,御书房。 一进门,几个暗卫同时现身,皆是一身黑衣滴血,有的衣裳被砍开,身上的伤口皮开肉绽,触目惊心,有的额上淌血,流入眼中,双目赤红。 一齐跪地叩首,为首之人声音嘶哑:“陛下,他们一退,咱们的人就进去了,贵妃娘子不大好,属下私自做主,已送了苏守哲去……医救娘子。” 最后几个字,近乎一字一顿。 ……不大好……医救…… 宫御控制不住,身子晃了晃,面色惨白。 身后应宿公公一把扶住,“陛下!” 宫御闭了闭眼,深吸口气。 语气急切,字字凛冽,掷地有声:“立刻去叫太医院!调暗卫锦衣卫守好飞雲殿!另……” 看向应宿,眼中杀意凛然,“秘密围住景仁宫,抵抗之人,格杀勿论!” …… 前后不到一刻钟,御书房中便如之前一般,空空荡荡。 唯一不同的,是那张陛下扶过的桌子,上面多了几个清晰可见,凹进去的指印。 . 月上柳梢头,三更梆声起。 惨白的月光只余荧荧一抹能透过厚重的宫门,把繁复的窗格花纹印在地上,幽暗里模模糊糊的,像梦里跳舞的鬼怪。 地上,旧的黑色血迹上覆盖新的鲜红,一路又拖到了门口。 月光隐隐约约勾勒出满地碎瓷的影子,无数尖锐的断面朝天,哀声嚎啕。 有光芒乍现,透过黑漆漆的主殿,被灯火通明的偏殿吞噬。 偏殿。 宫女太监被指挥着进进出出,一盆一盆血水端出去,又换了温热的清水端进来。 殿中,太医院所有太医与归属暗卫的大夫齐聚于此,井井有条、紧锣密鼓地救人。 近十人围着,却只听得到简短有力的命令,与快速动作的声音。 中间,大大的床榻上。 华丽却破碎的宫裙散开,像盛大花朵里的花瓣,层层叠叠捧出花蕊,可惜花蕊只有小小的一点,肤色青白,悄无声息。 整整一夜,天色将明。 各种各样,急切沙哑的命令声才稍缓。 床上的人儿也终于,稍有了些活人的模样。 直到此刻,宫御才从殿外踉踉跄跄入内。 他不知何时来的,石塑一般立在殿门外,夜色里,就这么一直守着。 心中刀割血流,如历酷刑。 意识如游魂一般在飘,身体跌跌撞撞,朝着她的方向。 到她床边,缓缓蹲下。 太医们让开,有人指指外头,便都出去了。 宫御想抱抱她,可张开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很久,他才敢小心翼翼、轻轻地抚摸她的脸颊。 入手微凉。 可他的心像是终于活过来了,沉沉地跳动着。 一切感知潮水般涌了回来。 他看到她的唇许许多多被咬破的口子,看到她额头磕出来的伤口,看到她那么白嫩的肌肤上数不清的擦伤,有些,深得能瞧见肌理。 还有淤青肿胀的关节。 这样一双纤纤素手,曾攀着他的脖子,娇吟婉转,让他爱不释手。如今却手背遍布淤青血丝,掌心满是粗粝擦伤。 这样一节玉白皓腕,他曾细细吻过,吻得她痒,不停地笑,笑声如玉佩银铃,叩在他心上。如今,却…… 他能看得出,这些,是被鞋狠狠地碾了上去,碾在地上,重重摩擦。 看见一处,就是往心上狠狠插上一把刀。 从头到尾,一寸寸看过去,他口慢慢张大,受不了一般喘息越重越急。 额间青筋,双目血丝。 最终,目光落在她平坦的腹部。 就在,就在晨起,他还轻轻摸了摸,她很温柔地笑,哄着,说父皇很快回来…… 如今…… 她该多痛啊…… 忽然,止不住的啊声从喉咙里溢来,不成音调,不成字句,像猛兽临死前的哀鸣,啼血一般。 紧紧捂着胸口佝偻下去,如万箭穿心,千疮百孔。 外面讨论用药施针的太医们忽然止声,宫女太监们的头垂得更低了。 一时倏然安静下来。 于是从殿中传来的,颤抖的、压抑着的、悲痛彻骨的低低呜咽那么,那么清晰。 就这么在殿中回荡。 抚过一旁已被褪去的,层层叠叠、染血破碎的华美宫裙,抚过她身上轻轻盖着的绛纱衾被。 也抚过她雪白毫无生机的细嫩肌肤,美丽苍白的脸庞。 兮月阖上的眼眸有感应般微微动了动。 一瞬,有意识挣扎浮起。 有些想问,怎么,才来呢。 但她没有力气了。 她太累了,也太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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