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苏母准备再次开口训斥“已然疯魔”的沈沐辰之时,其身后突然又响起了柳世芝的哑声。 “岳母夜半来此,可是发生了何事?” 苏母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里,她甚至来不及多加思考,便出于本能地直接上前,用自己的身子挡在门扉处。 试图阻止自己的女婿,看到苏玥“不贞不洁”的场面。 随后,她颤着嘴角,勾起一抹僵硬的假笑,“世芝,我——我头疼地睡不着,想让你为我诊诊脉。” 刚冒雨出府确认了,芳慧死讯的柳世芝,眸中本溢满了悲色、哀色和疲色。 但当他听到苏母如是说,只得又绷紧神经回道:“那岳母大人,快快进屋,小婿为您看一下。” “不不不!别进来!别进来!”苏母一边说着话,一边向外推搡着柳世芝,“我们还是去院中的药房看病吧!因为——因为玥儿,她已经睡下了,不要搅扰到她。还有,还有——你先去药房等着我,我随后便到。” “那容我先进去换件衣裳,方才被雨——”柳世芝后面的话都来得及说完,苏母便又不容置喙地,用眼神示意婢子一起,将他向外推去。 柳世芝不好再继续驳她的意思,只得顺着力道,一边向雨幕中走去,一边出声妥协道:“那小婿先过去等岳母。” 苏母望着柳世芝渐渐走远的背影,暗暗松了一口气。 而后,她便准备对屋内那“不知廉耻”的沈沐辰发难。 可她转身后才发现,塌上竟早没了沈沐辰的人影! 苏母恼羞成怒地对两名贴身婢子命令道:“吩咐下去,以后潇湘苑禁止沈沐辰出入。还有,派人去祺林院将他‘请’到主院,我要同老爷亲自问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话落,她便转身出了屋子。 而下半夜的疾风骤雨亦愈演愈烈。 …… 翌日辰时,雷雨才止。 但片刻后,屋内滋滋燃烧的银碳,又将雨后的湿气都烘烤得一干二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是以,苏玥甫一醒来,看到的便是“一切如常”。当然还有那个如往常那般,坐在塌前为自己施针的柳世芝。 她淡淡地望了一眼柳世芝后,便移开了视线,复而心事重重地望着顶幔。 可如若此时,她肯再多看几眼,或许还是可以在柳世芝身上发现,同往常相比许多不一样的地方。 譬如微红的眸子,青紫的眼圈,还有走神游移的目光——他甚至都没发现近在咫尺的苏玥,已经苏醒过来。 半刻后,直至施完针,他才回过神来。 “苏姐姐你醒了,那便好,那便好,应是已无大碍。” 说话时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低沉,甚至连他的眉眼都是耷拉地,一副‘我有事,我很难过’的神情。 但苏玥对他的难过并没有太多的反应,她只是依旧心事重重地望着顶幔。 柳世芝只得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昨夜,我去问了京兆府的张仵作,他说芳慧,她——”说到此处,他停顿了片刻,待其再出声时,已带上了几分哽咽,“说她确是撞墙自决而亡,只是在那之前,便早已被酷刑磨得半死不活。他说或许死了对她才是一种解脱~” 一语话落,柳世芝的眼泪,亦终是忍不住地夺眶而出。 “是我的错,我想左右不过是受些皮肉之苦罢了,我想等彻查清楚后她便能被放出来,我甚至自以为是地想很快便能将她的伤治好。 可我明明知道她是清白的! 在这潇湘苑朝夕相处三载,我再清楚不过她的为人。我相信,亦知道她不会作出叛主之事。 可到头来,我竟还是默认了‘生而为婢本就是错’的说法,我还是带着生而为主的优越感,默许了那些对她残忍的暴行。 苏姐姐,你昨夜说得没错,奴仆的命也是活生生的人命。 我悔了~ 我想要再做些什么来弥补,可一切都为时晚矣,我甚至连她的尸身都找不到。 因为贱籍者死后无法下葬,只能被丢到城西的乱葬岗里。 那里不仅有野狗会分食人尸,更有黑市贩子蹲守着新鲜的人尸,来拆骨剥皮入药——她最后的结局便是这样,连个全尸都无法保全。 如若我能在狱中帮她打点一下,如若我提前将她保出来,如若我在最开始她被带走的那一刻便上前阻拦,这一切都会不一样罢……” 伴着柳世芝悔意的话,苏玥亦难忍悲意地阖上了眸子,任由泪水顺着皙白的脸颊,再次滚落下来。 残忍的死亡,留给生者的便是这样,满满的悔不当初,还有无法轻易磨灭的殇痛。 …… 不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有人会在殇痛中成长。 就像在这之后,柳世芝并没有被击垮,并没有一蹶不振。 反而是,当再看到有人无故虐待奴仆之时,他不再犹豫,不再怯懦,他会直接上前阻拦。 但同时,不幸的是,亦有人会在殇痛中跌落。 就像在这之后,被一波波成长中的阵痛压得喘不过气的苏玥,被完全击垮的苏玥,无法面对这一切残忍的苏玥,最后选择了逃避——她将自己封闭在了没有光的角落里,将自己重重跌入了黑色的深渊中。 她以为这样便不会再听到,亦不会再看到那些残忍的事实,那些无尽的觞,那些可怕的恶。 但,这不过一时的自欺欺人罢了,她终究还是要面对这一切。 因为无情的命运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无论是贵籍抑或是贱籍,没有人能逃避掉成长之觞。 —— 就像,尊贵如当朝太子那般的人,亦在戍北卫国之时,被敌军砍下了一只手臂,从此无缘储君之位。 他大概也曾怨过,也曾恨过命运的不公吧~ 因为明明是他,在战事最是吃紧之时,亲赴塞北稳定军心;明明是他,和千万将士一起饮风忍寒,三年苦战;明明只要得胜归来,他便会稳坐储君之位,便会成为人人称颂的英雄才对。 可班师回朝那日,当所有人看到他那一侧空荡荡的臂膀时,喧嚣止,无人敢言,无人敢贺,无人赞。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那截断臂意味着什么。 高高在上的太子有生以来,第一次被那么多同情的、不忍的,甚至还有嘲笑的神色打量着。 他难堪地蜷缩着身体,试图遮掩自己空荡荡的袖臂。 但无论他如何遮挡,那些可怕的视线仿佛都在紧紧跟随着他,仿佛不将他彻底击垮便不肯罢休。 那时,他心中唯一的念头便是逃跑。 可就在他侧身纵马想要远离人群之时,他的余光扫到了,身后百十架马车上的衣冠冢。他终是想起了自己的初心,亦想起了那些永远留在塞北的英烈,一时间他不再瑟缩,不再惧怕。 因为比之他们,他还能活着,又是何等的幸运。 那日,他直起身子,代表活着的、残着的、病着的、卒了的,所有将士们,高声向他们的家国禀报着:“此行,不辱使命,我等胜利归来。” … 后来,因他的副将沈沐辰太过荒唐的言行,导致本该属于沈沐辰的镇北大将军之位,再一次悬空。 恐边境再一次发生动乱,他主动请缨担了职位。 他想,或许,他去塞北才是最好的选择。 虽然燕国不再需要一个断臂的储君,但是塞北可以允许一个断臂的将军,因为这道伤痕是将士身上最高的荣誉。 尽管他的余生都会在苦寒的塞北度过,但断臂的太子,没有在成长的殇痛被击垮,他直视着自己的残臂,变得更坚强,更无畏。 ———— 当然,卑贱如蝼蚁般的贱籍者,更加无法逃避掉成长之殇。 甚至自出生起殇痛,便紧紧跟随着他们,一刻未停。 因为他们生来便告知是贱籍,生来便被绑上了无形的枷锁,他们可以被主人随意对待,他们和牛羊牲畜并无任何区别。 起初,他们大概也曾怨天尤人过,大概也曾痛哭流涕过,也曾有过逃跑,有过抵抗的念头。 但他们在棍棒之下,在口腹之下,在生存之下,不得不一次次妥协,一次次将自己的腰弯到泥泞之中,任人踩踏。 但这样的屈服,并没有换来命运片刻的怜悯。反而了换来,更多肆无忌惮的残忍。 就像,芳依满身是血地被逐出了相府后,又被人剜去了手,又被人卖到了窑子里,又被人轮流/糟/蹋了许久许久。 那时,她每时每刻都活在恐惧中,活在痛苦中。 那时,她心里大概只剩一个念头,要么死,要么反抗这一切。 最后,她不甘地选择了后者,她要以更加扭曲的恶,以更加滔天的恨,来对抗一切成长中的不公,对抗一切世间的残忍。 尽管这个选择并不一定是对的,尽管她的结局是凌迟极刑,但在那样的处境下,她没有第三个选择。她只能用错的方式护住自己,用错的方式在殇痛中成长。 甚至,在那个过程中,她比任何人都疼,亦比任何人都坚强许多。 …… 成长便是这样一件很疼很疼的事。 即便尊贵如太子,即使低贱如婢子,都无法幸免。 没有人能心存侥幸,没有人能一味地逃避。 如若,不在觞痛中开出坚强的花,便只能被拉入黑色的深渊之中,越陷越深,越陷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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