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过后,天气逐渐回暖,潇湘苑里烧着银碳的铜炉也被撤下了五鼎,只余塌前一鼎,还在日夜不停地守着苏玥。 此时,正值响午,她一身素衣,披着兔毛毯子,沐着阳光,半躺在窗边的摇椅上。 她的表情还是惯常的淡漠,正午的阳光也未能融化分毫,仿佛天地间只此一人,无人能掀起半分波澜。 端着药膳进来的芳慧,每每看到这样的苏玥,都满是揪心。 “小姐,该饮药了。” “先放下吧。” “夫人那边传话说,她今日还要和老爷去盛康寺一趟,夜半便归。”苏慧小心翼翼地看着眼前这近乎透明的人,见她无甚反应,便接着说:“沈府,那边也传了消息过来,说明日沈小将军会回来一趟。” 听此,苏玥睫毛微动,而后又淡漠下去。 这样的淡漠是苏玥多年来的状态。大约活着对于她来说已经太累了,只有至亲的几个人才能得到她的回应。 可韶华和春晖一样都从未为一人驻足,无时无刻都在推动着每个人的宿命。 - 夜半,苏相和苏夫人风尘仆仆地赶到潇湘苑。 当一身紫衣的苏父和一身黄裙的苏母,携手踏进房内时,苏玥原本那淡漠的表情才变得鲜活起来,甚至镶上了一抹笑意。 她望着来人相携的手,心想她的爹爹和娘亲真是一如既往地登对,如此同进同出、相伴相守,真真令人倾羡。 “爹爹,娘亲你们回来啦。” “哎,玥儿今日身体可有不适?” “今个儿,我晒了一晌午的太阳,身体除了有些惫懒,并无不适。”苏玥乖巧地回应着。 苏母:“那便好,那便好。” 然后便是半刻欲言又止的沉默,苏玥对着这样的母亲,投来了好奇的神色。 苏母接收到了这个目光,略微不自在地说:“嗯,你爹有事要同你说。” 苏相自进屋起便用宠溺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妻女,谁知突然被妻子推上了话口。 苏相只得张开尊口:“嗯,对。我有事同你谈。嗯——玥玥,你下个月便及笄了,我们来是想问问你——问问你,是否有成亲的打算。” 苏玥听此,那无波的心绪还是不免有几分震惊。 “风前残烛,何以相夫教子?” 苏相听到女儿这自贬的话,刚要宽慰几句,这边苏母听到“风前残烛”四个字便已开始哭诉起来。 “我儿,何至风前残烛?莫要妄自菲薄,你定能长命安康。呜呜呜呜~” 苏相望着梨花带雨的夫人,满是心疼,赶忙上前安抚:“夫人,莫伤身,你哭得我心都碎了,我们的玥儿这不好好的么?” 苏玥想母亲这般爱哭,多半都是被父亲宠出来的。 苏母继续抽泣着说道:“玥儿,你定会长命安康。前些日子盛康寺云游在外的德善法师回来了,为娘和你父去请了三次才得以为你求上一卦,解为阴阳调和,方可安养。” “爹娘,你们何时也信这些了?” “我们——我们也详细问了柳太医,他说古往今来便有此延年益寿之法,不妨一试。”苏母泪眼婆娑地说着,“玥儿,我们便试上一试。为娘为你招赘婿入府,定不会让你委屈分毫——” “你们出去吧,我要歇下了。”苏母还想再说些什么,便被苏玥打断。 苏相只得劝慰道:“夫人,我们且回,事出突然先让玥儿考虑下吧。” “那——那母亲明日再来看你。”苏夫人三步两回头地被苏相牵了出去。 潇湘苑这才静了下来。 苏玥躺在床上,出神地看着头顶镶嵌金边的彩幔,内心一阵无奈。 但她并未就此歇下,反而时不时地看一眼门扉,像是在等待什么人。 果不其然,不到半刻钟,苏相又回来了。 苏父见她并未睡去也不惊讶,这是父女俩长久以来的默契。当苏父把被惹哭的苏母哄走后,必然会回来再与苏玥促膝长谈一番。 苏父看着苏玥疲惫的眼神,心中满是心疼。在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大人半坐在塌前,对着自己苍白病态的女儿小心翼翼地开口:“玥儿,可是不想招婿?” “爹,我无意寻婿,亦不想拖累他人。” “玥儿,我和你娘亲终会老去,终有无法再陪着你的那一天。那些阴阳之说,道法之言你娘亲原也是不信的,只是你昏迷的这三日她太怕失去你了,便只能信了。” 苏玥听完这番话,心中半是动容,半是感伤。她知道娘亲爱她如命,但这爱沉甸甸的,有时候成为了一份枷锁,令她不能轻言放弃。 苏相见她并不言语,便只能自顾自地继续说着:“那德善法师却是高人,人前从不轻易占卜,你娘也是跪求了数次,直至哭晕在寺外,德善法师才松口帮忙,此法或许真得值得一试呢?” 苏玥看着眼前辫发灰白的父亲诉说着母亲的不易,拒绝的话到底是没有直接说出口,只是转移话题般地问道:“沈将军如今可安好?” “宫中御医保了一天一夜才算是救了回来,但五感尽失,将格尽毁。” 苏玥听完心里一紧,声音不自觉地颤抖着问道:“圣上将派谁北上坐镇?” “今日御前问话,钦点太子亲征,沐辰副将陪同。” “我晓得了,父亲回吧,我真的有些累了。” 苏相轻叹一口气,扶着床沿缓缓起身,“沐辰这孩子突遭此变,实属不易。明日他回府辞行,我们都需多多宽慰他。至于招婿一事就莫要与他提了,免得分心。” “我晓得轻重。”语落,不等苏相回复,苏玥便闭上了那轻如薄翼的眸子。 待脚步声走远,眼泪已占满了那白皙瘦削的脸颊。 今夜又不知是多少人的不眠夜。 苏玥再次醒来时,只觉光线分外刺眼,不知是谁扰人清梦地将那厚重的床幔收起,令正午的阳光直直地照在她的脸上。直到她偏头看清塌边坐着的人,不悦才被散去。 苏玥:“你可安好?” 沈沐辰:“你可安好?” 两个小心翼翼地声音同时响起,不论是那个满脸病态的人,还是那个满脸疲态的,闻之均是会心一笑。 “我早已无碍了,听母亲说那晚幸好你来得及时,不然我将生死未卜。” 苏玥郑重的看着沈沐辰的眼睛继续说道;“沈沐辰,谢谢你,为我挑灯而来。” 沈沐辰那晚从黏腻的梦中醒后,便只想来看她一眼。 当他怀着如此龌龊的想法踏进内寝时,看到的却是一头冷汗、满脸惨白、虚弱至极的少女,那一刻他的心如同被人刺穿了一个大洞,血流不止。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如何从内寝走到外寝,强装镇定地将尚在酣睡的芳依叫醒,然后吩咐她喊黄医师进来。他只记得那时每一瞬的呼吸都带着疼痛…… 眼下苏玥再次提及那晚的事,他心中满是自责。他既不想让苏玥细究他深夜来此的缘由,亦不想回忆那无法呼吸、心如刀绞的夜,遂转移话题道:“芳依分内的工作未做好,我已代你处置,将她逐出相府了。” 苏玥素来对旁人很是淡漠,对贴身侍女也是如此,遂公事公办地说:“嗯,芳依的事,芳慧已禀告于我。却是她轮班守夜之时未尽责,你处置便好。沐辰,别说她了,说说你吧。” “我父亲所中之毒,中原从未见过,陛下已经派亲信北上寻找解药了。” “至于我”,沈沐辰深深地望着苏玥,眸光中布满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我被陛下钦点明日辰时随大军北上御敌,苏玥——不论是为父为家为国,此行我都不得不去了。” 苏玥直视着他的眸子,言辞真诚地说:“沐辰,我知你虚怀若谷怀天下,单忧极瘁忧国民,此行必去,唯愿你一路无虞。” 语毕,苏玥落进了一个熟悉且炙热的怀抱中。 苏玥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声音哽咽的说着:“可我实是放心不下你,我今日向陛下请辞,可陛下说,燕国男子何以懦弱至家仇国仇都可不报,如若违命便逐出京城,永世不回。” 然后苏玥便听到了少年放肆的哭声。 这是沈沐辰人生中最后一次的放声,是少年成长的必然代价。 - 苏玥从未见过哭得如此狼狈的沈小将军,他一直是那样的意气风发,一直像太阳般温暖着她。 眼下她的太阳哭了,她突然想成为他的太阳。 苏玥举起瘦弱的臂膀,用尽全身力气回抱着少年。 “沐辰,你本是鸿鹄,何以成燕雀。我还有父亲、母亲、大哥,我会过得很好很好的,你知道的他们都很宠我,你无需担心我。” “柳太医这次给我换了新方子,这几日试下来很是管用,我这次一定会按时吃药的,说不定以后我也能北上瞧瞧塞外风光了。” “芳慧人如其名,贯来聪慧,你走后,潇湘苑还有她在,也会无虞。” “对了,再过几个月便会入夏,如若今年我身体大好,便会央着大哥带我去郊外赏花。” …… “你看,就算你不在我也会过得很好很好的。” “但我也会记挂着你的,大概每个月会抽出时间想你一次,也会给你寄信。” “听说塞北军中很是苦寒,你也要照顾好自己,莫要生病。” “听说,你会带着沈叔叔的护心镜上阵,他也会庇佑你的。” “英勇的沈小将军定会凯旋归来的,对吗?” 一句句轻声的呢喃后,少女的眼泪也夺眶而出。 二人想抱而泣,一个放肆,一个无声。 诀别之时,无人能够向她承诺归期,亦无人能向他任性地表达不安、不舍、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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