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九年,大萧繁荣昌盛,各州民康物阜,江南尤以江州城为最盛。 夜泊江州,水波漾漾,皎月在如明镜般的富春江中轻晃。江水穿城过,岸边百花拥簇,人声鼎沸,灯火辉煌,恰逢一年花朝月夕,长河天街热闹非比寻常。 “沈娘子,要我说你不若嫁了我,那十两银子也就不必还给我家了,做你聘礼即可,稳赚不赔的生意,你推脱个什么劲,女人太过矜持没意思的呀。” 被人拦了去路,正赶着前去供花烛的沈知意迫不得已停下脚步,裙裾如波朝前荡了荡,抬首,一双美眸在灯火映照下缱绻潋滟,望向那人时,却是平静得很。 “王公子莫要再说这些话了,若是让您家夫人听着,您怕是一月不能下地了。” 上月十八,王员外家的小公子因带回一美妾被家中悍妻抽了鞭子,自那以后几有半月不曾见到王小公子的影子,听闻是卧床养伤呢。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镇上人尽皆知,本以为他能收敛些,不想这才好了没多久就出来沾花惹草,当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沈知意深受其害,奈何欠债于人,因而一忍再忍。 眼下花朝节盛典将至,她急着去花满楼供花烛,再不走怕是要迟了,受人责骂倒是其次,若是因此丢了应收的报酬,那才教人恼火——这银子是用来还债的,早日还完债,也能早早免了这王世方的打扰。 王公子王世方一身锦衣华服,端的是贵人之姿,怎奈身形矮胖,腰间玉带几欲绷裂,赘肉仿若下一刻就要挣脱束缚逃之夭夭,尊贵倒无,滑稽才是。 闻沈知意所言,王世方脸色骤然下沉。 他如何听不出话里的嘲讽之意,平日里谁见了他不是唯唯诺诺处处恭维,到她这儿非但没见着什么好脸色,还三番四次被人落了面子,这教他如何能忍。 当即沉声威胁:“沈知意你别给脸不要脸,嫁给我那是你的福气,谁给你的底气在我面前横,你沈家早已没落的门楣,还是你那化作死鬼的爹娘?我告诉你,小爷我不奉陪了,还债期限还剩三日,三日后我若是见不到那十两银子,你就乖乖等着做我王世方的妾吧。” 说罢,如同打量物件般上下看了她一眼,眼中带着明晃晃的轻蔑,随后,冷哼一声甩袖离开。 沈家,爹娘。 眼前逐渐浮现爹娘慈祥的笑容,须臾又转变为断头上刽子手残忍的笑意,沈知意脸色苍白了一瞬,宽大的袖袍下手握成拳,力气大到指节泛白,不知过了多久,她深吸一口气松开了手,掌心留下月牙痕迹。 眼下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及时将花烛送达。 眨了眨眼,压下那股子涩意,沈知意挽起备好花烛的竹篮,穿过拥挤的人群,朝着那万分热闹的花满楼而去。 花朝节乃是江州一大盛事,点花烛赏百花,官民同乐,年年盛况如此,然今岁却是格外重视。 听闻江州新上任的知府大人今夜便会到达,县令大人特此准备,于江南名楼春满楼设宴迎接,顺带向这位从京城来的知府大人展示江南特色。 沈家从前是江南花烛第一坊,制作出的花烛精美绝伦独一无二,只可惜后来没落了,因而唯一继承了花烛制作技艺的沈知意被县令大人选中,为知府大人展示花烛技艺。 相应的,她也会得到一笔丰厚的报酬。 将花烛交给管事人时,外头人群忽然骚动了起来,沈知意向窗外望去,只见被岸边灯火照亮的江面上,一叶轻舟缓缓靠岸,县令陈大人则等候在前。 想来船里的便是新任知府大人了。 待船停稳,撑船的艄公为船中人撩起门帘,下一刻,一名身着鸦青色云纹锦服的男子弓腰从船里走出来。 男子身长八尺,身姿挺拔,由着距离太远,夜色愈浓,教人看不清面容,望着那人模糊的轮廓,一股熟悉感涌上心头。 “呀,他们来了,沈娘子快些随我来,你可是要亲自为知府大人点花烛的,莫要怠慢了知府大人。” 还未来得及探究那抹熟悉从何而来,身后的管事人便急急忙忙将她拉去了一间厢房,叫她在此处等候传唤。 当下无事,伏于窗前,沈知意静静享受这难得的闲静时刻,自沈家没落,她成日为还债与生计奔波劳碌,已许久不曾好好看过这热闹的江州城了。 外面不知何时放起了烟火,明亮耀眼的光芒升停于夜空,随后如揉碎的星月散落人间,此情此景当是美不胜收。 若是没有王世方这个不速之客,今夜应是良夜。 “你怎么在这里?”王世方显然也有些意外见到她,不过旋即换上一副鄙夷的神色,“莫不是跟着我进来的吧,今日花满楼只招待有身份的高官世家,你一介布衣如何进得来。怎么着,这是想通了,要跟了我?” 沈知意不晓得他是如何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的,只默默后退几步,垂眸道:“王公子误会了,我是被陈县令叫来为新任知府大人点花烛的。” 王世方想起了从前的沈家,眼中轻蔑一闪而过,轻嗤一声,“我道呢,以你的身份怎么进得来,不过我俩相遇倒也有缘份,不若一起喝一杯。” 窗前女子身姿婀娜,月光下的剪影平添几分暧昧,王世方感觉从心底升起了一簇邪火,烧得他浑身发烫。 他本意是想寻得知府大人的厢房,好去他跟前添添眼缘,不曾想走错了地方,遇到了等候在此的沈知意。 真是天赐良机。 眼见王世方庞大的身躯压迫而来,沈知意身子一颤,却是保持镇定,余光撇见案边长凳,不动声色移了移位,随后对着王世方微微一笑。 美人一笑可比河岸百花,王世方不由愣了神。 正是现在! 沈知意迅速抄起长凳,朝着王世方的脑袋猛然下砸,她早就看不惯这个好色登徒子了,先前一再忍让是因还欠着他家的债,眼下可不是受制于人的窝囊境况了。 过了今夜,她便能拿到十五两银子的报酬,待还清了债,甭管他是王公子还是李公子,欺负女人她照打不误。 将那王世方砸得眼冒金星,沈知意暗暗“呸”了一声,谁知王世方突然跳起身,咒骂着朝她扑了过来。 “砰”! 沈知意闪避不及,被他按在了门上,肩胛一阵剧痛,眼角不自觉渗出些泪来,眼尾霎时变得绯红。 好痛。 幸而王世方脑袋被砸还未彻底清醒,身子摇晃,钳制着她双肩的手卸了力,沈知意咬牙,奋力推开他,随后撞开门,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后头王世方立马捂着伤处跟了出来,嘴里一口一个“小贱人”的叫着,还不忘招呼人拦住她的去路。 肩上疼痛越发清晰,沈知意强忍剧痛蒙头往前跑,不想转角蓦地撞入了一个带有清香的怀抱。 这一下撞得有些狠,鼻梁传来的钝痛让她再也止不住泪意,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一颗颗掉落,模糊的视线里,她看清了眼前人的容貌。 一双凤眸冷冽淡漠,漆黑的瞳仁好似漩涡,拥有摄人心魄的能力,鬼斧神工般的面庞轮廓分明,在烛火映照下宛若神祇。 一袭鸦青云纹锦衣尊贵矜持,仅仅是立在那儿,便自然而然的与身旁人有了分别,宛若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之与旁人相隔。 男子眉间淡漠,一如当年离开的时候,只是比起年少时的意气,此刻多了丝沉稳与内敛。 “裴殊……” 沈知意怔怔地望着他,泪珠盈睫也无暇顾忌,只喃喃地唤出他的名字。 江州新上任的知府,竟是裴殊。 自那一别,她二人已有五载未曾见过面,彼时他还是她捡回府的小乞丐,如今却已是高高在上的知府大人了。 “大胆!你是何人,竟敢对裴大人不敬?!” 陈县令一声怒喝唤回了沈知意的思绪,她连忙从男人怀里退出来,垂眸福身道:“民女沈知意,冲撞了大人,还望大人恕罪。” 裴殊被众人拥簇其中,定定地望着眼前的女子,眼底神色晦暗不明,也不知她是经历了什么,发髻歪斜,泪痕尚在,形容狼狈。 官儿最大的未发话,其他人眼观鼻鼻观心,如鹌鹑般安静等候在侧,谁也不敢触了这位新官的霉头。 头顶目光有如实质,灼灼地打在沈知意身上,然而她的内心仿若缠绕的丝线纷繁复杂,一会儿想到两人亲密相处的场景,一会儿又想到他狠心离去的背影。 他这些年过得好吗,他是否还记得自己,他又可曾……想起过自己? 视线忽而落在自己搓得泛白的衣裙上,不知为何,一种羞耻与难堪涌上心头,沈知意捏了捏裙摆,将头压得更低了。 许是血液充斥头脑,眼眶有些胀胀的。 “无妨。” 半晌,裴殊终于开了口,薄唇轻启,语气平淡无澜,“何事慌慌张张?” 周围人像是都松了口气,陈县令这会儿也反应过来沈知意便是他找的沈家后人了,看着她颇为狼狈的模样,蹙眉道:“不是让你在厢房里等候传唤,到外头瞎跑什么。” 话音刚落,一道气急的声音从沈知意身后传来,“小贱人可算让我找着你了,我看你往哪里……县令大人?” 追来的王世方看到陈县令先是一愣,瞧见他身旁那道尊贵的身影后,瞬间猜出了他的身份,当下也顾不上沈知意了,那张满是横肉的脸登时笑开了花。 “哎呦这便是裴殊裴大人吧,幸会幸会,我是王世方,我爹王朝远乃是嘉元六年江州科考进士,裴大人可曾听过?” 提起王朝远,王世方眉间不自觉流露出些许自得的神色,好似中举是他,而不是他爹。 启程下江南前,吏部曾递过一份文书,文书记载了江州府所辖地方官绅世家,因而裴殊对王朝远这名字还算熟悉。 微一颔首以示回应,旋即转身不再理会意图再次搭话的王世方,而是直直盯着沈知意。 陈县令一贯是个懂眼色的,见裴殊对沈知意多有留意,当即打断自顾自话的王世方,沉声质问,“方才你对沈娘子做了什么,沈娘子为何如此慌张?” “这……”王世方语竭,眼珠子四处乱转,似是急于捏造一个理由,“嗐,沈知意要嫁我做妾的,方才不过说她几句,她便跟我闹脾气,好了知意,听话,跟我回去。” “你休要胡说!”沈知意狠狠瞪着他,许是气极了,嗓音都有一丝颤抖,平日里总是油嘴滑舌惹人闲话也就罢了,眼下竟还想坏人清白,她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明眼人都瞧得出这是假话,陈县令又如何不知,他瞥了眼神色不明的尊贵男人,正踌躇着是否要替人讨回公道,下一刻,男人开口了。 “本官倒是不知,本官的未婚妻何时成了你的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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