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有些闷热,窗外虫鸣鼓噪,月光顺着敞开的窗户,透过纱窗照进屋内。 董洛将风扇开到最大档,丝丝的凉风吹散开,零落的碎发撩的额头有些发痒,她从抽屉摸索着随便翻出几个发夹别住,视线却盯着屏幕没有移动半分。 她一手支着脑袋,一手在纸上“沙沙”地做笔记,眉毛轻轻蹙着,软嫩的嘴唇紧抿,脸颊因为天气的原因粉扑扑的,额上渗出细小的汗珠,整张脸就像一颗水灵灵的蜜桃。 近日来连轴转,晚上剪视频,白天跟着董文君学打银饰,刚开始还有点不习惯,后面实在抽不出时间就不得不这样几乎形成作息表了,连护肤步骤都简单至极。 好在她底子还算不错。 这个月的视频流量数据不算好,南徙候鸟觉得是运镜的问题,董洛准备睡前抓紧看完他发来的教学视频,明天试试新的运镜方法。 南徙候鸟是她的粉丝,从董洛发布的第一个视频开始,每个视频底下都有他的评论,后来由于粉丝增加,他直接私信和她探讨视频拍摄的问题,再后来两人干脆就加了微信。 董洛觉得他已经不再是她的粉丝,而是一直陪伴她的师傅。 作为一个银匠,董洛算是半个专业人士,但作为一个新媒体工作者,尤其涉及到拍摄这块,董洛是个门外汉,南徙候鸟指出的问题往往一针见血,现在涨粉一半以上的功劳要属于他。 南徙候鸟:上次的视频整体看起来有些欠缺连贯性,从近景火炉、银丝再到屋外的山景,运镜有顿感,可以试试我发给你的遮罩转场。 阿洛:我看过了教学,视频中的成片效果确实比我现在流畅得多,就是要把这部分留出来一帧帧修下,还要点时间,我明天试试。 南徙候鸟:不用着急,可以先做部分看看效果,可以的话再把整体衔接上。 阿洛:那你……最近有时间吗?我明天先把部分修好给你看看? 有时候南徙候鸟会消失一段时间,董洛旁敲侧击问过,他平常工作很忙,但具体是做什么工作,至今还是没有问出来。联系不上南徙候鸟的那段时间,董洛就像是失去了主心骨,出视频的效率极低。 在这个封闭的村寨,没有人能够体会她内心的挣扎与苦楚,董洛出去上过大学再回来就像是与这里脱了节,她的拍摄与宣传在村人眼里看来就是奇异行为。 大家读了书就拼命往山外奔走,只有她,还转身将自己锁在穷乡僻壤。 董洛就像是摸黑在荆棘中开路,她看不清路,也无法预估前面有多少座山要翻越,一开始选择这条路时,她知道自己会孤身一人,但自从遇见了南徙候鸟,她就仿佛看见了一束光,没有热量,但却让她的心底沸腾。 南徙候鸟:明天有时间。 董洛舒了一口气。 阿洛:过几天会有开发商过来。 南徙候鸟:哦?那阿洛功不可没。 阿洛:我可不敢和你抢功,据说是看了我发的视频,被视频吸引过来的,你可出了不少力! 南徙候鸟:别自谦了。听说你们的十二道拦门酒很难过? 阿洛:那要看怎么过了,如果不碰酒杯的话,酒沾一沾就好,如果双手接酒杯,那就得实打实全部喝完。 南徙候鸟:有意思,那开发商过去你们是不是有这个仪式? 阿洛:贵客的话就会有的。 南徙候鸟:到时候你会喂酒吗? 阿洛:应该会。 南徙候鸟在屏幕前笑了笑,好似已经看到声势浩大的敬酒场面。 南徙候鸟:祝你们合作成功! 阿洛:哈哈,借你吉言。 南徙候鸟: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 董洛看了下桌面右下角的时间,刚好凌晨,太沉迷于剪辑问题,从晚饭到现在竟然耽搁了他这么久。 董洛有些不好意思。 阿洛:好的好的,你也早点休息,晚安! 南徙候鸟:晚安。 不一会儿,董洛感觉到楼下有木门打开,接着木地板吱呀吱呀的声音由远及近。 董洛心里暗道不妙,果然寂静的夜里一道响亮的声音破空而出,虽然有准备,董洛还是被吓得心里一紧。 “阿洛,还不睡觉,明天看你起不起得来,天天这么晚睡,白天是不用干活了!” 董文君又起夜了,肯定是看到门外透的有光。 “知道啦,我马上睡!” 董洛急忙起身,三两步跨到电灯开关,一把摁下关灯。 房间瞬间一片漆黑,董洛循着电脑屏幕的光回到桌前,小心翼翼戴上耳机,准备看完再睡觉。 不久后,楼下“砰”的一声传来关门的声音,董洛心里安定了些,继续滑动鼠标点开进度条为50%的视频。 —— 第二天,董洛果然还是起晚了。 锅里还温着戴雪眉给她留下的早饭,她匆匆洗漱完毕,就风风火火地往传习坊赶。 董文君在被认定为国家非物质文化传承人之前都是在家里架火做银饰,认定后,在政府的帮助下建立了自己的传习坊,刚开始在村里传开那会还有不少人找上门拜师,时间久了,热度褪去,市场还是没有打开,原先热闹的传习坊如今也只剩下零星几个学徒。 董洛进门的时候,李奥正在拉风箱,却没看见董文君的身影。 她一边张望,一边轻手轻脚走过去,对上李奥探过来的视线,问道:“老董呢?” 李奥只抬头看了一眼,就又忙着手里的活,“师父带他们出去游走村寨了。” 对于这个比自己后入门的师妹,她的迟到早退他早就习以为常。 董洛轻车熟路地往旁边的靠椅一坐,端起桌上的茶壶就给斟了几杯茶,一路小跑过来,早饭吃得又急,跨门槛的时候给自己噎住了。 她缓了几口气,又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没说时间,一时半会也回不来。”董洛的小心思他怎么不知道,董洛会抓紧任何时机捣鼓她的相机,刚开始师父很排斥做工的时候一心二用,董洛说是拍给村寨外的人看,说不定会有外面人的找过来订货。后面虽然也确实有人打探,但是交通不便利,邮寄又不放心,好多人想上门订货都放弃了,现在只当是董洛的个人小爱好。 董洛甜腻腻地叫了一声:“师兄。” 李奥扶额,手中火钳翻转的银块在火炉中开始呈现出赤红色,跳动的火焰映照在他清瘦的脸庞,“今天又是什么创意?” 他把软化的银块夹出来,抄起旁边的铁锤开始捶打,叮叮当当的声音开始回荡在屋内。 这就是默认配合了。 董洛贼兮兮一笑,“日常拍摄吧,我找找角度,尽量不打扰到你。” 她打开相机,画面聚焦到逐渐变换形状的银块,李奥捶打紧密细致,银块逐渐显现出银片的雏形,青筋暴起的手臂在镜头前显得格外有力量感。镜头拉长,李奥逆着光,神情专注,地上透出活动的身影,细碎的尘埃随之在空中中飞舞,画面整体偏暗色调,颇有历史纪实的意境。 董洛弯唇,今日素材et一份。 她走到门口,开始取外景。 “你今天心情不错。” “这你看得出来?”董洛回头,粲然一笑。 “那当然,我可是你师兄。”李奥调侃道,将敲好的银片放到一旁,活动手腕。 “马上有投资方要过来。”董洛努力将高兴的原因只归结于这一件事上,她顿了顿,突然又想到什么,“到时候会准备拦门酒,娇娇姐会跟我一起守门。” “噢,是吗?”李奥的语气流露出几分欣喜,但随之而来的是压抑着的失落。 身后的人沉默地继续翻动着火炉里的银块,毕毕剥剥的声音间断响起,却没有再说话。 好像有什么不对劲,以往只要听到娇娇姐的消息,李奥就会表现得很兴奋,央求自己给他们制造说话的机会。 但今天…… 董洛放下相机走进门内,轻声问道:“怎么了?” 李奥没有看向董洛,目光躲闪,犹豫半天也只挤出一个“我”字。 “李姨病情又加重了?” “不是……”李奥努力保持微笑,但嘴角牵强,心里如刀绞,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我……我马上就要离开了?” “离开?去哪?”董洛双眼紧盯眼前的人,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你不是说还要追求娇娇姐的吗?” “她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李奥苦涩一笑,脑海中浮现出娇娇拒绝他的一幕。 “那……李姨。” “我跟他们都商量过了,”李奥再次抬起头时,眼中一片凄凉,“我爸现在身体还算行,可以照顾我妈,现在做银饰真的赚不了几个钱,我准备出去打工,给二老存点钱,现在的收入也只够给我妈治病的,我得为他们之后考虑。” 其实董洛已经预料到李奥要说的话,但当他亲自说出来时,董洛还是有种猝不及防的感觉。 “你是老董最得意的弟子。”董洛眼神呆呆的,李奥是从拜师以来坚持得最久的一个,技艺也多次得到老董夸赞,她不敢相信。 李奥别过脸,掩饰自己的痛楚,师傅的用心良苦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虽然总是对自己万分严厉,但在外人面前总是会夸自己,说一手好技艺得了他真传,不管是花鸟还是人物,最终的成品都有神韵。 苗族的图腾没有参考图文,全凭心中有图,日益熏陶和意会就显得尤为重要,每一次师傅的夸赞,都是在给他打坐冷板凳的强心剂。 “马上会有旅游集团跟我们合作,被开发后会有更多的人知道我们的银饰,到时候不缺市场的。”董洛寄托最后一丝希望。“再等等就好了。” “再等等,再等等,”李奥突然情绪变得激动,双眼泛红,“我从记事起就开始学打银饰,二十年了,我听到最多的话就是再等等,我知道学艺不能心浮气躁,所以每一次我都逼迫自己沉下心钻研技艺,可是洛洛,我等了已经有二十年了,二十年了,现在跟以前有什么区别?我不知道我还要再等多少个二十年才能看到希望,但我的父母等不起了,他们就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 “可是这次真的不一样,旅游业现在发展很快的……” “发展也需要时间的,”李奥努力平复溢出咽喉的哽咽,“之前也有投资人过来视察,前前后后忙活大半年,结果呢?人还是跑了,就算这合作能成,按我们这情况,往少了说,三到五年才能落实。洛洛,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这样有大把时间去等,可以无忧无虑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也不是每一个人都必须按照别人的想法过一生,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董洛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自然,没想到从小朝夕相处的淳朴大哥哥也并非没有心事,只是平常少言寡语,善于隐藏自己罢了。 她勉强牵扯出一抹笑意,点头应道:“……我尊重你的想法。” 四下再次回归平静,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渐起,火苗舔舐干柴的声音也在耳边无限放大,董洛心乱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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