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晚棠总觉得这是她第一次来钟宁寺,可是爹爹告诉她,并不是。 爹爹说,多年前她们一家人一起来过这里为外祖母祈福,有爹爹,还有,还有娘亲。她本不愿提到娘亲的,因为每次提及阿娘,爹爹都很难过。 爹爹跟她讲,这里的寺庙很干净,佛祖很灵验,她长大了,往后要陪着爹爹来捐功德了,就像爹爹与她说的那样,以后要改叫爹而不是爹爹了,她长大了,她可以代替爹爹来寺庙了。 可是有爹爹在,她不是就可以不用长大吗? 哦对了,爹爹生病了,爹爹总是咳嗽,一声接着一声,他说会好的,他每月都来钟宁寺,他说佛祖会保佑他的。 “佛祖在上,保佑爹爹安康。”宁晚棠学着前人的样子,在蒲团上跪下磕了个规矩的头,她想着她这样有诚意,上面的金佛定会满足她这个请求的。 “婠婠,走,我们去见见方丈。”宁南枝牵起宁晚棠小小的手,一步一步走向殿外。 “钟宁寺香火旺盛,多亏宁施主月月捐赠。”方丈黄衣袈裟,慈眉善目。 “银钱乃身外之物,再说我也是与佛有诉求的。”宁南枝话里夹着笑,拉着宁晚棠往前走了一步。 “方丈,这是小女宁晚棠,您见过的。”宁南枝低头看向宁晚棠,小小的模样乖巧无比,白面团子般的双颊说话时一鼓一鼓的,可爱的紧。 “晚棠见过方丈。”宁晚棠福了福身,对着方丈莞尔一笑,她才到方丈白胡子下面呢。 “小施主。”方丈右手立于胸前,单手行礼。 “平时看的娇了些,又极少出门,是以看见生人有些害怕。”宁南枝觉得话说的不够,又与方丈闲聊了些许。 “女儿家,是如此。”方丈将目光放在面前半大孩子身上,其实也有十一二岁了。 “济源和尚,济幻和尚。”宁南枝刚准备开口就看见了梧桐树下向前走来的济源与济幻。 二人一一与宁南枝见过礼,这才注意到小小的宁晚棠藏到了宁父衣衫后面。 “婠婠,有些小气了。”宁父虎着脸,那是教育她的模样。 “师父好。”宁晚棠走出来,拧巴着手,葱白的手指绞作一团。 其实她平时不是这样的。 刚刚看见从远处走来的这位哥哥,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突然很慌张,想起了一张沁着血的脸,女子鬓云散乱,珠钗环绕,这幅画面真实的就像她曾经亲眼见过一样。 后来爹爹告诉她,那张有血的脸,是阿娘。 她知道,她生病了,就像她忘记了阿娘的样子一样,爹爹说她生病了。十岁那年阿娘去世的时候她发高烧失去了记忆,从此以后脑海中时常有些片断闪过,很真实却又很陌生。 “师父,空性师叔说有事找您商议。”说话之人面庞清秀,举止得体,鼻梁上边一点痣。宁晚棠又觉得这位哥哥不是那么的让人害怕了。 “那我们就不打扰了,方丈,下次见。”宁南枝还是牵着宁晚棠。 “阿弥陀佛,宁施主,相见随缘。济源,替老衲送送宁施主。”方丈和蔼一笑。 “施主,小施主,贫僧带你们在寺里走走。”那名叫济源的和尚领着父女俩走在大雄宝殿外。 待到无人处,宁父爱怜的摸着女儿的头说道“婠婠,方丈是个好人,以后有什么婠婠自己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可以来山上问问方丈,说不定困难的事儿也能解决呢。” “我不可以问爹爹吗?”宁晚棠仰起头不解的问道,“是有什么爹爹也解决不了的事情吗?” 宁父满目慈爱,“是,万一爹爹也解决不了呢,万一爹爹不在身边呢。”最后一句话宁南枝说的很轻,但她知道宁晚棠听见了。 济源和尚与济幻和尚走在前边,济幻神情漠然,济源眉头微皱。 “爹爹,佛祖会听见我说的话吗,我的愿望没有说出声,佛祖他知道吗?”宁晚棠睁着葡萄大的眼睛,小脸尽是询问的模样。 “这个问题得问前面的小师父了。”宁南枝掐了下宁晚棠的脸颊,突然侧头咳了两声。 宁晚棠伸手给宁南枝顺了顺气,动作自然又流畅,她已做过无数遍。 “小师父,这里许愿灵吗?”宁晚棠快走两步,追上前面的济源与济幻,还有路上遇到的另外一个和尚,即济难,巴巴的又重复了一遍。 “灵不灵,佛祖说了算。”济幻一本正经。 “师兄真是有逗人笑的本事”,济难觉得这话莫名好笑。 “颂经论道比不上旁人,我也就是些嘴上功夫罢了。”济幻偏头与宁晚棠说道,“也亏得小施主仁德宽厚,不与贫僧计较。” 宁晚棠咧嘴笑了笑,也不知道听懂了多少,她觉得这些和尚们可真亲切,比二叔要让人想靠近的多。 送走宁南枝后济源喃喃道“她有一串菩提子。” “念珠常见,掐数一遍,得福千倍,世人的愿望罢了。”不巧济幻听了去,遂解释道。 “不,她的菩提子手串有七颗半。” 济幻不懂,他没有仔细观察,他不知道七颗半菩提子与十二颗一百零八颗有什么不同,佛珠还有半颗的吗? 当然,另外半颗埋在大雄宝殿外院里的梧桐树下,数年光阴,应该早已成了养料,养分流向了每一片梧桐叶。 济源摩挲着梧桐枝上摇晃的梧桐叶,刚上山时,叶片落下来刚好手掌般大小,如今秋已过半,大片大片的叶飘下来,一个手掌竟然摊不住。 其实这不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再见宁晚棠,是在春二月。 释空院院里一树梨花,素白的花瓣,比那冬日的雪都要俏上几分。 “梨,离啊。” 树下一青一粉两道人影,豆蔻年华,娇俏可怜见的,花开灿烂,人也分外雪白。 “小姐,这梨花开的这样好,不如回去给老爷也带上一两支。” 青衣女侍头梳双髻,髻绾丝带,葱绿小袄加身,眸中晶亮,眼里单纯。 “院里种梨,终是不好。” 朱唇皓齿轻动,哈出的白气将小脸隐入朦胧,宁晚棠仰头看树上的花,浅粉锦缎小袄上绣着金色祥云图案,暗花对襟白棉裙着身,八宝厚团狐毛披风衬的脸色愈发雪白,白绒狐狸毛拥簇在颈边,如同围着一块上好的白玉。双眸轻颤,睫毛扑闪,颜如皎月,肤如凝脂,好一个俏佳人。 宁晚棠伸出手去够枝头的花朵,阳光洒在面颊,呼吸间皮肤上细微的绒毛都随之颤动。济源来时,宁晚棠就是如此动作,轻踮脚尖,手持枝桠。 “这梨树是寺里的小和尚偶然种下的,本来这里该是一树桂花。” 说话声由远及近,宁晚棠侧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身僧衣打扮的济源,白袜僧鞋,青衣佛珠。 “小施主,贫僧与师弟不是故意听见施主谈话的,还请见谅。” 济源双手合十,颔首示意。佛珠串缠绕在掌间,清风霁月,世间神明不过尔尔。 “济源师父,济幻小师父。”宁晚棠略施一礼。 “济源师父不必见外,话说出来就是听的,再说,这梨花开的确实好看。” “梨花好看,梨也好吃。”济幻和尚起身一笑,牙齿露着白。 “梨花好看,但我不吃梨的,总觉得梨有一股苦味。”宁晚棠神情认真,说话间仿佛带着梨花的清香。 “施主,请随我这边来。”济源躬身引道,宁晚棠拈起裙身,踏上青石台阶。 “施主,苦是因为您没尝过咱们钟宁寺的梨,去年这棵树第一年结果,结的果个个都透着甜。”济幻顺着宁晚棠的话说道。 “是嘛,那师父们可有口福了。”宁晚棠与青衣侍女相视一笑,嘴角尖尖。 “宁施主说笑了。” “记忆中阿娘是喜欢吃梨的,外祖母院外有颗梨树,每年都硕果累累。”宁晚棠拢了拢披风,眼里带着淡淡的忧伤。 “令堂再世的时候做了不少善事,令尊定会福寿延绵的。”济幻再次低头行礼,满心虔诚。 济源乜了济幻一眼,济幻紧接着道:“宁施主,瞧我,说远了。” 记忆中阿娘的脸有些看不清,乱乱的,我给她梨,她就哭,我也哭,我不知道我的记忆是不是又混乱了。 梨花,梨树,离人。 “师兄,人都走了,看什么呢” 济源看着那抹浅粉夹杂着青绿转过墙角。 “我在看梨” “梨,哪来的梨,梨花还差不多。” “嗯,梨花。” 梦里梨花细雨,一地清香。 再说宁晚棠回到司马府,脱下透着丝丝凉意的斗篷,转身问着身后人:“爹爹午时的药吃了吗。” 王管家满脸笑意,递上刚暖的热茶:“吃了,老爷用了午膳紧接着就喝了大半碗药,老奴都盯着呢。” 宁晚棠吸了下鼻子,点点头:“那我暖一暖了再去找爹爹。” 王管家看着宁晚棠就跟看着自己女儿似的,连连答应:“哎,好,老爷现在在和账房先生看帐呢,晚膳一会儿就好。” 晚风弄响,黛瓦墙头的天边上泛着鱼肚白,夜还未深,天也还没全黑。 一袭玄色纹云袖的宁南枝端坐高堂,脸颊消瘦,双目深邃,原本三十多的模样陡然看上去竟已迈不惑,他一手握拳抵在唇边,浅咳两声,沙哑的嗓音缓缓响起:“这个月再从我账上划一千两银子过去。” 听闻此话,身旁侧坐着执笔的账房先生翻着账簿到其中一页,笔下的墨水缓缓绽放在纸上。 “小姐名下的资产已经够多了。” “不够,还不够。咳、咳咳,她要活到百岁那就还有八十七年,大件小件,房屋地契,咳咳,都要备足。” 账房先生放下笔转去拍宁南枝的背,一顺一顺的:“司马大人,会好的,痨病有那么多治好的先例呢。” 宁南枝不知听到了什么,眼风凌厉的扫过来,含着责备的意思。 账房老先生一愣,赶忙道:“小的说错话了,疫病,疫病,大人的疫病会好的。” 宁南枝长叹一声:“这话你可千万不要在绾绾面前说。” 晚间用完膳后,宁晚棠馋着宁南枝走在院子里,“爹爹,我今日去取了方丈亲手绘制的平安符,得空寂大师开过光的,还在摩多邪来金佛像前放了几日,听说灵验的很,您要随身带着。”宁晚棠小心的从怀中掏出一个红布袋子来,袋子是用金丝线缠绕的。 “好,好,婠婠有这份心,爹爹定然每天都带在身上。”宁父拍拍宁晚棠的手,阔步向里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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