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砰。” 重物撞击皮肉的一声闷响清晰落在她耳畔,立在排球场中心的姜北穗愕然抬头,面前立着不知何时到场而瞬间闪现的金廷祐,清瘦的身形似乎摇摇欲坠了一刻。一颗打落的黄蓝色排球在两人脚边滚过,她扶住朝她踉跄一步的金廷祐,意识到他是冲来替她挡下这一击的。 视线越过他肩膀,透过网架中细小的棱格间隙,她瞧见方才站在另半场发了球的高挑女生似乎也是一怔,语气也十分怪异地:“哦,砸到人了,抱歉。” 韩国阶级制度严格,又有着严重的排外现象,姜北穗光是顶着这张明晃晃的混血脸蛋招摇,就有了充分被讨厌的资本。素日里她来和同期练习生打排球,凑起来的几人里总有些态度冷淡的,姜北穗懒得计较罢了。 不想今日真碰上个爱闹事的,竟趁着临近闭馆场地人少,敢明目张胆地对准她发球。她与那女生并不熟悉,充其量算是能将名字对上号罢了,更没什么深仇大恨。那人估计事后也只会轻描淡写道歉一句,然后打定主意她会吃下这哑巴亏。 ……不过这一切都称不上什么重点。 变故发生的突然,长椅上各自收拾着背包的零星几人止住了交谈,临近闭馆的公司体育场陷入了场诡谲的寂静。隔着层薄薄的衣衫,姜北穗甚至能摸到他背上凸起的蝴蝶骨,于是连反应都来不及,充盈在脑海中的便只剩下忙乱的焦急了:“你没事吧?” 即便是对运动一窍不通的人听了那动静大抵都能判断出来,那一记精准扣杀若是真迎面砸在她身上,绝不是什么不痛不痒的小伤;若是她真倒霉些,直接被砸断鼻梁也未尝不可能。因而用后背挡下这一球的金廷祐,即便脊背仍旧挺得笔直,还是叫她慌得不像话。 咫尺间的金廷祐垂着头,留得略长的刘海虚虚遮住眉眼,冲过来时紧握着她手腕的力度分毫未松,漂亮的面庞上难得没什么表情:“没事。” 又在张口就来了。从前带他玩排球,金廷祐不消两分钟便会嘟哝着疼,将打红了的手腕可怜地举到她面前看,然后顺理成章地将心软了的姜北穗拐去别的地方。平日连一点不必要的委屈都不肯多受,在大脑很难做出决断的瞬间里,金廷祐却还是选择第一时间冲来护着她。 “排球砸人那么疼怎么可能没事?再说你疯了吗,干嘛非要跑过来?”急促地呼吸了几个来回,姜北穗眼睛发涩,后知后觉涌上的怒气达到了顶峰,转头便要对着挑衅的女生发飙:“你他妈犯……” 然而金廷祐比她动作更快,甚至先是稍许强硬地将她向后拉了半步,紧接着便俯身捞起两人脚边的那颗排球。包裹着她掌心的手在瞬间内一紧,那颗排球重新飞越高网,重重地摔落在对面女生身侧,在她尖叫声中卷起尘土飞扬:“啊!” “球还给你。”他语气极淡,那对贯来亮着明媚笑意的眸子中,此刻尽是冰冷的漠然:“下次别再这么不长眼睛。” 霸凌者向来恃强凌弱,大抵是见姜北穗与她们熟识的团体还并不太亲昵,时常独自出入体育馆,因而才瞄上了她作目标。但凡其中某位了解她的真实脾性与家庭背景,都该聪明地退让几分的,这次抛球不过是试探罢了。 即便真的中伤了她,完全也可以笑吟吟地找出个搪塞的借口,毕竟不是所有练习生都能鼓起追根问底的勇气,大多还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无奈退让。只是姜北穗毫无疑问地是块硬骨头,还有公司里有名的前辈坐镇,日后她怕是再不会轻易招惹了。 他头顶盘旋的低气压尚未平复,姜北穗亦然不肯就此作罢,若不是金廷祐还牢牢扣着她的手,她定然已经扑过去张牙舞爪了:“往哪儿走?哑巴了?道歉啊。” 练习生里以好人缘和灿烂笑眼闻名的犬科前辈,不为反常的出言不逊多做半句解释仍旧一言不发地紧盯着肇事凶手,眉目间是难以名状的寒意。那滋事的女生似是被嚇住,起先杵在原地不自在地绞手,闻言终是不情不愿地浅了一鞠躬:“对不起北穗,是我惊吓到前辈了。” 金廷祐微抬着下巴,垂着眼睨她,还是不近人情地淡淡:“跟北穗道歉。” “前辈,不是你想的那样,其实我就是……” “道歉。”在耐心消磨殆尽的过程里,他视线逐渐偏移,最终意有所指地落在那只排球上:“不然我再发一次球?这次丢到哪里就不一定了。” 不幸留下来在对峙旁围观的几人已然屏息凝神,被金廷祐的发言震得大气不敢出,正在相互交换着眼神试图减轻存在感中。手心处相贴的皮肤温度在随着温度升高而变得黏腻,姜北穗半仰着脑袋望向他的侧脸,心脏噗通直跳,体内仿佛涌动起一场势不可阻的龙卷风。 剧烈的,头晕目眩的,搅得天翻地覆的。 难以名状的情绪只停留了太微不足道的一点时间,姜北穗迅速便被投来的尖锐视线刺醒,她意识到金廷祐已经为了她闹过火了。这般僵持下去根本行不通,传出去风言风语对他百害无利,她几乎片刻便软下了不依不饶的态度:“……算了,你赶紧滚吧。” 他是受万众瞩目而不能留下任何污点的出道预备役,是未来的完美爱豆,姜北穗肆意妄为便算了,可她绝不能轻率推倒他辛苦堆砌起的高塔。说到底,不过是她自己惹上的麻烦,又怎么再能叫金廷祐再蹚浑水。 有了她一句没什么好气的准话,那女生当即灰溜溜地夹着尾巴离开,旁的人也十分有眼力见地匆忙退场。姜北穗缓了缓神,想起背包还敞在长椅上尚未收拾好,正准备迈步走去时,却因为仍被金廷祐紧攥着的手而定在原地。 姜北穗这才意识到,他从始至终都这般用力地牵着她,仿佛她下一刻便要消失般诚惶诚恐。金廷祐沉默着并不答话,并不平稳的呼吸暴露了仍在剧烈起伏的情绪,固执地不肯松开手。 “……廷祐?” 因为临近闭馆时间,管理员已经关掉了其他场地区域的照明,唯有两盏白炽灯还在姜北穗与金廷祐头顶刺目地亮着。她踮起脚,将金廷祐别开的脸扳正与她平视,而与他撞进视线里湿漉漉的眼睛如出一辙撼动她的,是指尖上潮热的触感。 金廷祐在哭。 “不是,怎么啦?”姜北穗仅剩的心理防线被冲的七零八落,手忙脚乱地去翻兜里的纸巾,在找寻失败之后,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抬手拭去他安静淌落的眼泪:“别哭啊,我不是,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蜿蜒在他面容上的几条破碎水痕,在照明下像熠熠生辉的钻石,金廷祐红着眼的模样就那样深深刺在她心底。手腕被他捉住,姜北穗不知所措地望向他,听到他含混的质问:“遇见了那些讨人厌的坏孩子,不仅要受欺负还要被冷落,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 其实本不是多严重的事态,姜北穗与她们中几个人还算玩得来,从前也没被光明正大地排挤或是欺凌过,她又惯是不爱看所谓眼色,不过是找运动搭子而已……所以之前也是相安无事地打了一段时间排球。 即便知道貌似有对她颇有微词的成员,姜北穗当然还是不以为意,而金廷祐偏生撞上这回罢了。哪怕他今日不在场,她也完全有能处理好矛盾并不吃半点亏的信心,毕竟有什么人能比她还更会闯祸呢? “是受伤也无所谓吗?觉得什么都能在最后潇洒地摆平,所以自己付出点无足轻重的代价也不当一回事吗?还是说北穗你,永远都不肯将一丁点麻烦告诉别人,习惯了将事情全部都揽在自己身上呢?” 连珠炮似的解释涌到嘴边,姜北穗迎着金廷祐雪水一般的眸色,安慰的说辞倏地哽在了喉中。他还在平和地陈述着,目光里却有些戚然的悲哀,声音像落在窗楹的月光: “为什么,就不能多依赖我一点呢?” …… “叮咚——叮咚——” 尖锐的门铃声拯救姜北穗于水深火热的午睡,她猛得从沙发上坐起来,严丝合缝将她包裹起的茫然无力逐渐消退,是溺水获救的劫后重生感。姜北穗甩了甩脑袋,试图将武断入侵的练习生金廷祐驱散出去,趿着拖鞋走向玄关:“来了。” 搬家公司工作人员脚边是一只大箱子:“您的快递,请签收一下。” 收拾行李是件恶心的繁琐事,两年前的姜北穗的整理方式为将一切不必要物品丢到楼下的大垃圾桶里,填满衣柜的服装行头悉数捐出去,最后只留了一小箱东西寄存在首尔。即便每月都有笔费用自动扣除,姜北穗还是早将此事忘在了九霄云外,近日要重新返程时才猛然想起,并抱着猎奇的心态将那箱行李寄回了当下家中。 事实证明里面也没放什么好东西,回溯过去这件事本身就是愚蠢而羞耻的,这是姜北穗费力拆封之后见到那只冒头的瘪气排球的第一想法。 对练习生时期的姜北穗而言,值得封存起来的记忆已经少得可怜,她愿意保存下来的部分已经弥足珍贵。而锲而不舍在她脑海里追来的金廷祐,还是成功地引发了22岁姜北穗的沉思,她盯着那只排球,快分辨不清梦境与现实了。 金廷祐并不是习惯将誓约挂在嘴边的人。他用了超乎寻常的时间去证明,追寻也好,等待也罢,在他们兜兜转转的五年里从一而终的真心。手机屏幕弹出航班信息提醒,姜北穗闭上眼,耳畔再度不自觉响起他清冽的声线,一如从前。 他说别怕,万事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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