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薄雾散的愈发慢了。阳光挣扎破出云层,稀疏地落在枝叶上。浅池中的水似乎变得更清,薄如明镜。偶然有落叶掉入,才有涟漪打破那片沉静。 与折枝院相比,这座院落太过孤寂。每一处,都仿佛映射着主人的心境。 院中亭台,茶香氤氲。宁久微耐心地煮好了一壶茶,等待约定的客人。 竹炉汤沸时,林将军如期而至。 “微臣参见明宜公主。” “林将军不必多礼,请坐。” 宁久微倒了杯茶,推过去。 林渊坐在对面,微微颔首,“多谢公主。” “林将军。”宁久微道,“陪本公主下一局棋吧。” 茶桌上摆着棋盘,宁久微说着,放下一枚黑子。 林渊自无不从,他执起白子,随后落下。 宁久微:“林将军是否奇怪,本公主为何找你?” 林渊恭敬道:“但听公主吩咐。” 宁久微笑了笑:“林将军在上左司可还好?本公主听闻左二司指挥使常有不和,林将军在左三司可有人欺负你?” 林渊闻言眉间携了抹淡淡的笑意,“劳公主关心,臣没那么好欺负。二司常有不和的两位指挥使只是时常有想法相左,实则私交甚深,并无不和。微臣亦时常会在他们的争执中,听取到新的感悟,以用于军队整治。” “原来如此。将军一心重振庆川军,辛苦。” “公主言重。” 宁久微走了一步棋,“不过林将军和三司几位指挥使,似乎不常有来往?” 林渊抬眼。 宁久微对上他的视线,笑道,“林将军一心练兵,心思太正。所以我才怕将军被人欺负。” “林将军战功赫赫,陛下重臣,心怀天下。对朝廷对大郢,赤胆忠心......”宁久微笑了笑,话音一转,“不知道若是这么说,将军会不会觉得本公主太虚伪了?” 宁久微看着眼前的棋局道,“如今朝堂,明暗之间党争激烈,明哲保身也是难事。纯臣之路总是难走的,本公主虽是公主,能做的事情有限,又因宁王府之故,一直不与是非,却也不愿再置身事外。那对我,对宁王府来说,无疑也是坐以待毙。” 林渊手执白棋,迟迟未落。 宁久微:“本公主也姓宁,于大郢于朝堂,本公主对待林将军的心意都万分真切。如林将军这般纯良干净的臣子,本公主从来心怀敬意,因而无论如何,也不希望将军被那些肮脏手段拖入泥潭。” 越过茶雾,林渊的目光一如沉淀的清茶。 “所以将军可愿意信我?”宁久微未曾抬眸,认真走棋。 林渊手中白子转了几圈,“公主所问,是信公主,还是顾大人?” 宁久微抬了抬眉。 她目色明清,片刻未言,随后开口道,“宁王府。” 林渊笑了笑。 “那公主为何愿意相信微臣?” 宁久微:“本公主没有不信你的理由。” 林渊垂了垂眸,不紧不慢地落下手中白棋,语气平淡,娓娓道来。 “陛下即位当年,前朝上卿谋乱。林长青林将军,死于起云台平乱之战。林将军戎马一生,碧血丹心。最后落下的是一个党同反臣之名,至今不干不净。” 他像在说别人的事,声音平缓,如人如性。 “有人说林将军是为护宁王爷而死,许多言官未其请命,认为林将军的牌位该入起云台青云阁。彼时宁王爷未曾明言。” “几年后,朝中又有人提及此事。议论之下,肃王殿下一封奏折,论的是林将军有罪之臣。” 宁久微怔了一瞬,一时忘了刚端起的茶杯。杯子从她手中滑落,摔翻之际被林渊及时伸手接住。几滴茶水晃出,溅在他衣袖上。 林渊并不在意,他将茶杯放好,看着宁久微道,“陈年旧事,如今记得的人都已寥寥无几。我想明宜公主当年年幼,应该不知。” 林渊:“微臣提此事,是坦诚相待。公主不必挂怀。” 这些是宁久微的确丝毫不知,也从没有人告诉过她。 宁久微沉吟良久,回神,整理好思绪,目光认真地看向他,“那么,多谢林将军与本公主的坦诚相待。” “这封信,还请将军务必察看。” 里面是有关左三司上层指挥使贪污军费部分之实。 林渊了眼那封信,收好,“公主今日所言,微臣自会铭记。” 宁久微落下最后一步棋,“另外,本公主还想对林将军说——君子论心,手段不择。” * 折枝院,银烛在将最后凋零的花都捡到一起,准备用手帕包起来放到海棠树底下。 这是公主一直以来的神秘仪式。她说暮秋最后的落花,要亲手葬起来才行。 公主今日不在,银烛便先拾起来放好,等公主回来亲手葬花。 银烛拾完落花,起身正好遇见顾大人。 银烛认真行礼,“驸马。” 顾衔章看了眼空荡的院子,银烛意会道,“公主不在。” “她去哪了?” “公主去驸马爷府邸了呀。”银烛说完顿了顿,声音渐轻, “公主没和驸马说吗?” 顾衔章微不可察地眯了下眼,停留片刻便又转身离开了。 说起御史大人府邸,尤记得公主殿下第一次去的时候便处处不满意。 她嫌太冷清了。 那时方才成婚第二日。顾衔章陪着公主在府邸逛了没多久,她便没耐心,坐在花园里的石头上不肯动了,“不走了不走了,还好本公主不用住在这里,否则一定要大大地改造一遍。连一棵海棠树都没有,算什么府邸。” 其实不是没有。这府上唯一一棵海棠树,种在顾大人自己的院落里。 顾衔章的这颗海棠树看起来有好多年头了,可他拥有这座府邸才没几年。并且在此之前这里也没有这颗海棠树。 许是从哪里移栽过来的罢。 宁久微靠在书房窗边,仰头望着窗外花叶稀疏的树枝。他这颗海棠树,花凋零的比她折枝院里的要慢一点。 宁久微忽然在想,她好像从没看见过这棵树春天开满花的样子。 倒也是,这座府邸,她上辈子总共没来过几次。哪能看得见。 宁久微收回目光,走到书桌旁,看了看整洁干净的书桌。 顾衔章的书房很大,陈设简单明了。 书桌上尚有未干的笔墨,他平日里是不是也经常会回来? 宁久微坐到椅子上,感受了一下顾衔章坐在这里的感觉。 这把椅子有点高,她坐上去腿都够不到地面,一晃一晃的。 顾衔章经常回来,是公主府哪里带的不舒服吗。宁久微看着桌上堆叠整齐的书本,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书。 宁久微翻了翻,发现这是本修正不完全的国史。真奇怪,他要看干嘛不看修正好的。 她不经意翻到某一页,写的正是前朝上卿造反,宁王爷起云台平乱。 宁久微不想看,正打算合上,就看到一张折叠的信纸从书中掉了出来。 她拿起来看了看。 内容只有两行字。 宁久微看了一眼才察觉这是信,连忙折好放回去。虽然很好奇,但也忍住了没有再看第二眼。 虽说是夫妻,偷看他的信也不好。宁久微正直地压下自己窥探的欲望。 不过刚才那一眼,她好像看到落款的名字了。 顾秋词。 上辈子,宁久微直到顾衔章身后,才知道他还有一个姐姐。她都忘了自己当时见到顾秋词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但她清楚地记得,长姐离开皇宫时,是隆冬漫天飞雪。 她一步一步走在长长的御道上,背影孑然,单薄又坚韧。她神色很冷,很淡。一双没有感情的眼泪在流泪。 宁久微不知道长姐有没有见到顾衔章最后一面,但她希望没有。 因为不见的话,就会觉得他还在。 宁久微便是如此。 她没有见过顾衔章最后一面,所以即便过了很久,也始终没有太多实感。只是觉得,会有很长时间见不到他了而已。 宁久微想到这里,心口又变得闷闷地。 她压下那阵难受的情绪,合上书本。 没关系了,如今一切都来得及。顾衔章也还在她身边。 宁久微恍然记起,上辈子顾衔章曾说长姐恨他。他和长姐一直没能和解,后来也再没有机会了。 这次顾衔章要是能和长姐和好就好了,倘若能把长姐接到上京城来…… 宁久微这么想着,下一刻,顾衔章便出现了。 他官服未换,站在书房门外,逆着光影,身行修长翩然。 宁久微抬头,目光与他相撞。 这么看着,两个人都没有开口。 虽然昨天他莫名其妙,还浪费了她对他的好,让她很生气。但这会儿看见他,却是一点气也没有了。 顾衔章走进来,看了眼她手上的书。 “公主看到了什么?”他无甚情绪地问。 宁久微望着他,“我若是看到了,你生气吗?” 顾衔章没回话。他将书本从她手中抽走,放回原处。语气淡然,声音平静。 “回去吧。” 又是这样。 宁久微很熟悉他这个样子。 上辈子的顾衔章亦是如此,有时总会这样忽冷忽热,总是惹她生气。 可是面对她使性子,他又从来都毫无底线地包容。 “不回。”宁久微说。 “公主今晚若是想住在这里,也可以。”顾衔章道,“微臣去准备。” 他转身出门,宁久微站起来,直接上前拦住他。 “顾衔章。”她目光定定地看着他,眸光如水, “本公主忍你很久了,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你到底怎么了。” 顾衔章神色淡淡,“公主所为何事。” 宁久微:“昨天我喂你喝药,你为什么拒绝?” 顾衔章:“这是很大的罪名吗。” 宁久微生气地推他一下,“是你先说想要本公主喂你喝药的,是你!” 顾衔章退后一步。 “以后不会了。” “你到底为什么莫名其妙使性子,本公主怎么你了吗?我欺负你了吗?”宁久微质问他,“本公主最近对你不好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闹变扭。” 顾衔章看着她,目色沉沉。浓郁之色深不见底。 他不说话。 少女剪水的眸子生动明媚。 原本她无论怎么生气都没关系,可她若非要这般质问他,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也无法回答。 近日接连的梦魇一遍遍在提醒他,不该如此。 不该心软,不该留情。 她太轻易就能干扰他的心了。他必须保持清醒。 顾衔章敛眸,淡声开口,“公主殿下——” 宁久微不想听他说话了。 她上前,拽着他的衣袖踮起脚,吻住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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