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暗。 宾客都聚集在大帐中宴饮。 幽暗的小树林里,久久只有一道浅粉色的娇小身影。步子拖得慢慢,一步一停,一步一停。 妘景一面走,一面努力拼合起碎裂的玉尺。 待她稳好心神时,已经站在少黎的帐外。 “少黎哥哥!方才谢离他……我……” 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万般心绪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好垂头看向手里的的玉尺, “这碎裂的玉尺,拼好了……” 她有些无措的将残破不堪的玉尺递出去。 手悬在半空,屋内之人却并没有接过。 少黎负手斜倚案头,笑眯眯的扬起下巴,示意妘景走近身边。 妘景愣了一瞬,不动声色藏起玉尺,乖乖坐到几案前, “滕宁公主呢?谢离可让你难堪了?” 她问道。 “是我不好,”少黎笑着摇摇头,“滕宁公主第一次来东荒,我总不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拂了她的面子。” “她毕竟是客人,而你我之间无需多言,我才转送她玉尺,我才让她展示九转琉璃塔的。” 妘景轻吐一口气。 她就知道,少黎这是拿她自己人,在忍让着来客。 瞧见妘景面色松动,少黎招招手, “方才伤着没有?” 妘景不由自主的凑了过去。 一股清凉神力扫过额间,查过妘景无碍,少黎落手,顺势宠溺的刮刮她的鼻尖, “我不生你气,你也不准生我气,好吗?我看着滕宁的,她就是闹着玩,伤不了你。” 少黎一边说着,一边将桌上的一盏琉璃盏往前推了推, “给你带了喂养灵宠的仙草,还给你备了果子。方才闹腾一场,怕你不愿再去赴宴。” 琉璃盏里,摆着两颗圆滚滚的仙桃,带着草地的清香,嫩叶上还沾着露珠。 琉璃盏旁,放着一把浅白雏菊,该是专门为妘景准备的。 妘景瞧着自己最爱的粉桃白菊,瞧着近旁相伴几百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少黎,一时之间,突然觉得自己那些委屈巴巴的小心思有些可笑。 她抓过仙桃,捏在手里揉搓,嘴里嘀嘀咕咕念叨着,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我是气滕宁公主。好端端的,来我东荒做什么!叫我好丢脸。” “公主是东荒的贵客,不可胡说。” 少黎又递过一盏温好的清茶。 妘景听着少黎庄肃的声音,有些不高兴, “她是西荒的公主又如何?西荒不过一群蛮夷,不通教化、不精神力,见到我东荒,只能俯首称臣。” 她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嘟囔道, “就她,也配抢了我的玉尺……” “妘儿!” 少黎大概听出了她的怨气,挑起眉毛打断她, “这些骄蛮话,你可只能在我面前说,切不可叫外人听去!” 妘景不情不愿点下头。 少黎像是又什么心事,起身走到卷帘轩窗前,看向窗外, “西荒,早就不能同日而语了。” 妘景有些诧异, “什么意思?” 她放下仙桃,走到少黎身边, “滕宁公主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湿漉漉的晚风从窗外吹来,送来少黎几不可闻的哀叹。 妘景油然而生一股不祥的预感,黏糊糊的小手糊在少黎外袍上, “少黎哥哥,只有五个月了,只有五个月我们就要离开这个地方,她不会耽误我们的计划吧?” 少黎一双灿若星子的眼眸,流露出妘景看不懂的晦暗不明。 他将妘景的手攀开,朝窗外努努嘴。 妘景顺着少黎的目光看去。 窗外,冷月铺在草地上。 滕宁披了一件银白纱衣,拖起长长裙摆,往半山腰的凉亭而去。 妘景看见,那凉亭里,还站着一个人影。 一席黑袍,高挺壮硕。裹挟着一身寒意,负手端端立在那里。 耳畔传来少黎的声音, “你放心,无论滕宁她是什么天大的公主,也不能耽误我们的约定!” 有海浪自天边涌来,发出隆隆轻响,隔了很远很远,一切都那么不真切。 ===== 凉亭里,夜色浓烈,浪涛轰隆。 谢离双手抱胸、气鼓鼓从天明枯坐到天黑。他那暗色眼眸沉进夜里,直溜溜望着不远处少黎亮了烛光的大帐一眨不眨。 感知到滕宁的靠近,他松了松臂膀,再刻意不过的往旁边站了一大步。 滕宁看着他分外明显的动作,娇滴滴的嗤笑一声,“滕宁过来为方才一战道歉,将军无需如此警惕。” 见谢离死死盯着远处,根本无心搭理自己,她大大方方在亭边站定, “可惜咯,郎有意,妾无情。” “你懂什么!” 谢离怒喝一声,手却下意识的抠进胳膊里。 滕宁斜眼瞧了瞧他的模样,莞尔一笑, “我是不懂令夫人。若是我,有这般威武强大、有情有意的夫君,一定天天黏在身边,无论如何也不会红脸吵嘴。” “所以你永远不可能是我的夫人。” 谢离冷哼一声,转身欲走。 滕宁却在谢离身后严肃了语气, “听说今晨将军帮夫人讨要了九尾麒麟小兽?灵宠没有给将军添乱吧。将军这几日抓捕九幽乱民又忙又累,回家还要同夫人争吵,再不可分神照顾灵宠了。” 等等, 谢离停下了脚步, 腾宁一个西荒的公主,怎么会知道这几天的九幽骚乱?! “怎么?你不是从来如此么,将军,” 腾宁见谢离停在亭边,笑盈盈走了过去, “在外生死相搏,回家还要顾及夫人。” “你怎么会知道九幽之事?” 谢离皱眉回头看去,只觉得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女子笑得越来越诡异。 腾宁,她到底是谁,她到底知道什么? 西荒,曾经那个羸弱的西荒,到底,又在谋划什么! “将军,不要那么凶嘛,” 见谢离终于上了心,腾宁却不再回答,又换上了娇笑的面貌, “宁儿不光是西荒的公主,也是待嫁闺中的女子。很多事情,不过是你我一念之间。两荒的命运,山民的命运,很多时候,只掌握在几位神仙的手里。” 谢离思索得入神,只感觉到有一股冷香萦绕周围。 不留心间,滕宁突然一把缠上他的胳膊,柔弱无骨的玉手抚在他的下颌,婀娜身姿几乎整个贴在他的身上。 瞬间,谢离如遭雷击,挥手将她打倒在地, “有病!” 谢离睨了一眼软绵绵趴在地上的佳人,几乎夺路而逃。 滕宁似乎说了些“娶了我”“取代……”的话语,可谢离全没听见。 血气在耳畔嗡鸣,须发气得疯狂发颤,他满心满眼只有一个想法, 妘景! 他要去找妘景! 此时,妘景和少黎已经随众人聚集在主帐之前,等待着草场中央巨大的篝火被点燃。 妘景正看着黑漆漆的火堆出神,便见一道黑影从山腰飞跃而下,毫不犹豫的向着自己冲来。 不知为何,他的身形起伏不定,步履跌跌撞撞。 “你快跟我回家!” 低吼声不管不顾冲进人群,凶神恶煞的面貌出现在妘景面前。 粗砺手掌一把抓起妘景细软的手腕,难得有些凉、有些颤。 妘景询问的看向谢离。 感觉到熟悉的甜香钻进鼻尖。看清身前小人儿软软糯糯的目光,谢离才终于恢复了些神志。 “回家。” 他松开妘景。 似乎是想起了自己还在同妘景吵架,他又故作恼怒的阴沉下面目,退开半步。 一声轻咳自身后传来。 谢离寻着声音回身,才后知后觉发现围在身旁的诸位仙神。 气氛瞬间尴尬起来。 众神纷纷侧目,难掩眼中暧昧的精光,或惊异或嗤笑或交头接耳。 谢离窘得不知所措,回头,妘景又怨毒的剜着自己。 想他一端立三万神兵阵前纹丝不动的大将军,竟在这一瞬间怂得红了脸。 “将军,这般着急要带夫人回家独处,可是对本座安排的酒宴不满意?” 荒主笑着穿过人群,走到两人跟前。 他一袭素色青缎长袍,身形颀长,腰背笔直,远远看去毫无老态,只有走近了,看清那垂下的蚕眉和沧桑的眼眸,才方叫人想起他已年过八百。 谢离不知该如何回答,几番犹豫,只能托词说, “神狱里有名重要嫌犯等着在下回去审讯。” 荒主听出谢离意指九幽,不便多言,点头应允下来, “那你们快去吧,辛苦将军了。” 谢离得了荒主首肯,牵着妘景,快步离开人群。 “对不起,这次委屈……委屈你跟我一起回去。” 或许是方才滕宁的举动着实将他吓得不轻,声音传来妘景耳边时,轻得毫无底气。 妘景甩开谢离,脱口便想怒骂,却不经意间看见了谢离悄悄攥在身后的另一只手。 他极力保持着正经,只可惜,那双忍不住偷偷瞟向她的眼睛还是出卖了他。小心翼翼的,带着些可怜巴巴的试探。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次,他好像,真的很希望她跟他一起回去。 妘景犹豫片刻, “算了,”她娇哼一声,“这次便宜你了。” 转身走向云轿的瞬间,巨大火光在两人身后冲天而上,包裹住谢离漆黑的身影。 妘景从谢离身前迈过时,明显感觉到谢离长长吐出一口气,似乎连那万年冰封的凶悍面貌,都被点亮。 知也早早侯在云轿边。 远远的,他看见将军和夫人,背着火光,并肩走来。 纷纷扬扬的火花在两人头顶坠下,就像一场盛大的烟火。 将军很明显放慢了脚步,耐心走在夫人身边。 夫人也很配合的加快步子,全神贯注跟着将军。 暖暖的晚风将两人的披风吹得一鼓一鼓,两人默契的垂手行路。 融融火光照耀下,他们中间的距离,那么小那么小,几乎快要贴在一起! 磕得知也欢欣鼓舞,心绪昂扬。 就在他以为这两口子好不容易能够恩爱一回时,将军突然停步云轿前。 “你把九尾麒麟送了一只给祁书鸾?” 哈? 吃瓜的心绪被打断,知也顺着谢离的目光回身望去。 只见祁书鸾从远处漆黑一片酒宴大帐走出来。 天青小褂,素纱长裙,迤逦拖在地上。 裙边屁颠屁颠跟了只幼小的九尾麒麟,嘴衔一片软软桑叶,头顶一团雪白飞絮,一步一蹦,玩得起劲。 谢离眼色一冷, “你送了哪只?!” “与你何干!” 娇娇的嗔骂脱口而出。 知也回头时,只看见夫人上轿摔门的背影。 而他家将军站在他身边,死死注视着祁姑娘的方向,极力压抑着周身寒意。 他在期待什么?! 她肯定会留下少黎那只,会把他的那只送走! 亏他想了一早晨怎么开口帮她! 亏他担心小崽子不亲人,特地为那幼崽细细检查了灵脉顺了灵力,还用血喂养了它! 早知如此,他就不该自讨没趣帮她求情!他就不该多管闲事救她! 谢离越想越恼。 他微微眯眼,对着草场中央晶莹发光的小幼崽,气势雄浑的抬手一指, “知也,你去把祁姑娘的灵宠给我换回来!” 救命!知也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 这两口子,怎么什么都能吵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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