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沉吟久居于皇城西北一处偏僻的地方。 念影多次随雪神去见云妄帝君，那无垢山的宫殿楼台恢弘，琼阁玉宇，仙气弥漫，金光万道，气派堂皇方能衬托帝君风姿。 可是眼前的这个地方，与“恢弘”“堂皇”这样的描述丝毫不沾边，树林葱郁，从行入大门起，视线也只能被遍地的花草所吸引。 是以先前雪神说这是夜玄宫时，念影由心讶然了下。 而且，这位神君大人本身也并非不易近人。 雪神离开后，月沉吟主动与她说起了话。大致就是说一些此处的情况：比如他喜欢安静，便住得离皇城远了些；比如说他喜欢花草野果，便在此处多种了些；比如说他不喜奢华，这里的一切都是很素净的。 此处较为偏远，除了他那几个徒弟，几乎没有旁人迈进。大约三五日间会有皇宫的人来送些这边需要处理阅览的公文典书，只不过来送的小仙一般都来得早，送完即走，绝不多待。 他有四位徒弟，楚素是念影认识的，另外三位：一位名萧阳，是楚素的师兄；一位名忬蔺；最小的师妹名列盈。 念影听见他说：“我并没有教他们什么，他们是被我阿姐捡回来的，族界不一，我只是对他们多照拂了一番，一个个的便都要尊我为师。” 见面时，她对几人的初印象分别不同： 萧阳冷傲淡漠，忬蔺踏实沉稳，而列盈安静寡言。 念影听从月沉吟的话与他们一同整理书简，所有人的不约而同的缄口无言。 这几位看起来，怕都没有楚素那么好相处…… 可念影这初印象，只是短短几个时辰就被打破了。 临近酉时，忬蔺说了句话打断了书阁内的安静：“今晚吃什么啊，可有人备菜？” 列盈经过了良久的思考，才说出了一个残忍的事实：“那个……师姐不在。” 楚素被女皇传唤去了皇宫，这件事念影也是知晓的。 萧阳看向列盈：“盈盈，去做饭吧。” “……” 列盈浑身上下写着抗拒：“师兄，你知道的，我这厨艺……” “今日小师妹初次到此，怎可连饭都不给人家吃上？” 萧阳双手重重拍在她肩上，仿佛给她交代了一个无比艰巨又重大的任务：“盈盈，你可是深得你师姐厨艺深传的那一位，我们都看好你。” 他一顿，视线瞥向念影，十分“诚心”地给她做了个保证：“念影师妹，请放心，既然你来了这里，就是我们最亲的家人，不可能连饭都让你吃不上的。” 念影：“……” 列盈抿了抿嘴角，仍是一副为难不已的模样。 最后是月沉吟从内阁走出来，放下书本后道：“我去吧。” 列盈连忙拦在他面前：“师尊，使不得使不得！还是我来。” 月沉吟忍不住一笑：“你的厨艺，恐怕会把人吓跑。” 列盈：“……” 他遂吩咐萧阳：“你来生火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们，忬蔺突然丢下了书卷，“等等，等等！”他一边追出去一边喊：“师尊，早上我把锅烧了还没修呢！” 念影还沉浸在这几人相处的乐趣中，这时列盈凑过来拽住她的手臂：“小师妹，走，咱们去北边的园林摘果子，前天新结出的，甘甜可口，能摘好几筐。好不容易他们都不在，全归我们了！” 列盈告诉她，这北边的果子是结得最好的，四季不衰，各种各样。 先前无意听楚素说起，在夜玄宫的日子应是极其有趣味的，半点不会无聊。念影这下能体会到了，无事的时候就去采采花，摘摘果子，捉捉鱼，扑扑蝴蝶，放放风筝。这里的安静雅致便被这些小乐趣衬托得格外难能可贵。 短短三日，念影被列盈带着摘遍了四方的山果，被忬蔺带着在后山抓了好些小兔小狼带回来当宠物，被萧阳带着尝尽了酒阁里的藏酒。 念影方觉在雪山的那几年是何等无趣。 楚素回来的那天下起了濛濛细雨，念影是前以意心镜给她传话说过她来此的事，两人见面时她倒也半点不意外，只是在午间用膳时，同其他三人说起了念影的身份。 饭桌陡然变得寂静起来。 那天雪神带她过来时只有月沉吟在，之后月沉吟也没有对他们说起。 念影以为师兄师姐会因此生她的气的。 正要开口解释时，列盈放下碗筷突然开始抹眼泪：“我竟和花神一起摘果果采花花，这不得写个册子纪念。” 众人：“……” 随后她又说：“哎呀，这要是被陛下知道，又得说我胡闹要罚我抄写经书了。” 念影蓦地笑了笑。 她道：“拜师是我本能意愿，既然来了，就该自然地与师兄师姐相处。” 列盈道：“虽是这样，但你比我年长许多，以后还是顺着师姐师兄他们喊我盈盈吧，别再喊师姐了，听得我别扭。” 念影笑道：“那你也喊我念影。” 列盈朝她做了个扑蝴蝶的动作：“遵命，花神大人。”紧接着她又说，“一会儿我们做些点心，等师尊回来刚好能吃上。” 萧阳咂嘴：“就你这手艺，不怕把人吃死。” 列盈白了他一眼。 月沉吟今早就去了皇宫，要同女皇商议要事。念影听楚素说他鲜少去皇宫的，定是有十分要紧的事。 他回来得很晚。 一直说要等着他端点心给他吃的列盈都睡着了，只有念影独自在门前等。 她并非乐意等，是萧阳又拿了些珍酒出来，她便倚在树上品酒。 月沉吟遽然出现，她被吓了一跳，急哄哄从树上跳下来，又忙着藏起手里的酒，动作慌慌乱乱，还被树枝勾了头发，模样好不雅观。 “……” “师尊。”念影乖乖巧巧站定在原地，“事情忙完了吗？” 细雨傍晚方停，地面湿润，月沉吟的每一脚都踩得格外重。 梅香弥漫在整座宫殿，沁人肺腑。 “梅林的那些朱砂梅都花开了吗？”他蓦地问。 念影道：“今早便花开了。盈盈说这花自移至起就不曾见花，有些奇怪。” 月沉吟从一旁折下一朵紫荆花，似有若无地多看了几眼念影。 他想起了……在无垢山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 她静立在那株素心梅旁，正仰头欣赏着云妄帝君豢养的两只玄明鸟，潋滟神韵，轻云笼月。只是远远一眼，就令他着了魔，百般念想。 他一直等待着那个能令寒梅盛开的人……没想到真的是她。 “师尊，你怎么了？”念影轻轻唤了声。 月沉吟收回混乱的思绪，略微回答了下她方才的问题：“回皇宫并不是什么要紧事。我阿姐回来了一趟，一起吃了顿饭而已。” 他看了看念影，转身朝里走去。 念影将没有喝完的酒抱在怀里，紧跟上了他的脚步。 应该怎么开口说那个术法的事呢？ 念影现在才发觉自己来的这几天把正事给忘了，她应该从一开始就是奔着学艺来的，净全混忘了。 月沉吟走了几步，骤然停住—— “念念。” “嗯？” 他淡淡看向念影，眼中却绞着极其不对劲的复杂情绪，轻声问：“你……可有心仪之人？” 念影摇头：“不曾。” “寂含呢，你不喜欢他吗？” “我与他都不熟稔，岂有喜欢之意。” “那，折栩呢？” “折栩和我是朋友，但谈不上喜欢。” 月沉吟神情里的笑意一闪而过，迟缓地再次迈动了脚步。 念影蓦然反应过来：“师尊怎么知道我和这两个人认识的？” 他诚然说：“听素素提起过。” 确实是从楚素那儿知道的。 念影没有多想，去厨房拿了列盈和楚素准备的点心给月沉吟。 他似乎不太喜欢甜食，只略吃了几口。她离开前，他同她说：“明日你早些来书房见我，我有话跟你说。” 念影不明所以，呆愣地应了声“好”。 睡前她还左思右想，莫不是、做错了什么事？ 好像没有吧？ 列盈他们不是也整天胡闹来着吗，他管都不管的。 念影此时恍然察觉，她竟无端地害怕他。 在尘世的寥寥数年，她没有对其他人有过这样的感觉，哪怕是帝君与雪神，也只有浅浅的敬意，她多次上无垢山，每每面对帝君时都无比地端正自然。 想得太多，以至整夜没睡好。 加上一阵阵地狂风惊雷，扰得人实在不能安静入睡。 翌日清早念影就去了月沉吟的书房。 他正在翻阅书文，念影轻手轻脚地走进，喊了他一声。 他略看了她一眼。 念影僵硬地站在案桌不远处，不动不响。 许久之后，月沉吟才再度抬眼，柔声说：“过来。” 念影徐步走近了些。 “到我身边来。”他说。 啊？ 念影茫然看着他，再次挪动脚步，走到了他身侧。 月沉吟将桌上放置着的一个小锦盒打开，取出了里面装着的一只镯子。 这是通灵古玉，还是极其罕见的凤血玉石，这类珍贵之物，念影倒是在玉玲珑那儿看到过，她当时说了句什么：某只小龙送她的生辰礼。 “这镯子很漂亮。”念影淡声说了一句。 月沉吟轻笑出声，缓慢站起身，捉起他的手将镯子套进了腕中。 念影欲要推辞，他先一步重重按住了她的手：“不要取下来。” “……” 念影勉强笑了笑，抽出手后朝他点了点头。 月沉吟坐下来，继续看公文。 念影轻轻摩挲着这镯子，半晌后问：“师尊也送过师姐和师兄这样的东西吗？” “不曾。” 念影更觉不自在：“那为什么……” 月沉吟打断道：“我喜欢。” ？ 念影面红耳赤：“什么？” 月沉吟再度一笑，垂眼轻道：“想送你礼物而已。” 啊，这样啊。 “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念影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 月沉吟没有说话，顾自看公文。 念影按了按额头，踱步往外而走。 走至门外，她又骤然一停，转回身朝月沉吟看去。他突然铺了张纸，似要提笔写信。 念影收回要离开的心思，忙又走回来，执起墨锭：“我给师尊研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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