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的气势很足:“我朝律例就是如此,有过该罚,有功当赏,赏罚分明,从不混淆。若是人人都以上京告御状为由而无视律法制度,致使根基动摇,更加民不聊生,又当如何?所以他既然决心决心要告御状,就得领受擅离职守的责罚,若是查明了一顿棍棒打死,反倒不如死在前头来的名声好看些!” 梁鹏并不畏惧他的威势,不卑不亢道:“可是这典史并非好端端无视律法,他也并非玩忽职守,实在是因为心系百姓、心系律法,看到地方官员隐瞒灾情不报反而苛捐杂税,求告无门,这才只能上京。若是这种情况也不能网开一面,那登闻鼓的设立又有何意义?” 四皇子补充道:“这个典史冒死进谏,面临的不仅仅是杖刑,还有回乡之后地方官员的报复,以死明志固然值得尊敬,但若每个勇敢进谏的人面临的都是一条死路,长此以往,非死不能言,我朝又将还能听到多少句实话?若想长治久安,必得给这些敢于死谏的人一条生路。” 谢海卿方才被尚妩说了纨绔,卯足了劲儿要挣回个面子,好容易抓到四皇子话中漏洞,赶紧反驳:“四皇子真个是只有菩萨心肠,却无治国的决断。何谓死谏?若是人人都知道死谏不会死,那你的死谏还有什么分量,若再因为有死谏之心而免了其他罪责,岂非人人都能过来谏上一谏?这还不乱套了?依我看,这登闻鼓一敲,别管有错没错,敲的人先打上三十板子,非得有这个决心,才配来敲登闻鼓告御状!” 尚妩翻了个白眼,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评了句“暴虐”。 四皇子很赞同地给了尚妩一个认可的目光,乘胜追击道:“章国、宋国、靳国,甚至西陶、东平的都城都设有登闻鼓,却从未听说哪个国家敲登闻鼓先杖责三十的,若是如此,登闻鼓只怕成了摆设,那也真成了整个大荒的笑话了。若真是有大冤屈,宁肯杖责三十也要敲登闻鼓者,又何须杖责三十?” 二皇子眼见不敌,赶紧扯上了一直旁观不语的尚远:“三弟,你也别光看着啊,倒是也说说看,你站在谁那边?” 尚远赔了个谨小慎微的笑,两边都不敢得罪,温吞吞地说:“我听二哥说的有理,四弟说的也有理。” “你老是这副样子,今日休想再浑水摸鱼,非得说出个道理不成。”二皇子紧抓不放。 尚远摸了摸鼻子,拗不过他,只好又道:“我听着,虽然二哥和四弟的方法不同,但其实都是为了维护大祁的律法,以图长治久安。二哥的意思是,要加强监督,致使敲登闻鼓者所言必为实情,而非草率击鼓,且若果然监督有效,中央与地方上行下效,便会不出现、或少出现苛政赋税隐瞒灾情的情况。而如四弟所言,对死谏者的保护,其实也是对敢维护我朝律法者的保护。其实归根结底,二哥和四弟都是为了保护我朝律法,所以两边说的都有道理。” 宁璋眉尾轻轻扬起,瞥了他一眼。 尚远与她的目光对上,非常平静地朝她一笑。 他只是在宁璋面前还没露过这一面,可是在整个宫廷,一向如此示人。 曾经卫夫人提起三皇子,也曾扼腕叹息,说他小时候曾是多么意气风发明珠美玉一样的妙人儿,可是文懿皇后仙逝之后对他打击太大,才叫他变得如今这般不再昂扬、不敢争抢,再无当年意气。 当时宁璋很难接受,感觉大家肯定是被尚远骗了,其实他是个刁钻古怪的小狐狸,披着羊皮骗人,实际上狡诈得很。 可是如今真真切切看到他在宫里的样子,宁璋才恍惚觉得,他之所以是个小狐狸,那是因为身处豺狼虎豹之窝,不仅无依无靠,还要护着小尚玉,恐怕只有披着羊皮不争不抢、不阻挠、不妨碍,才能活下去。又想到去岁昌安城外他被追杀的那番情景,原来他活得其实这么艰难。 原来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啊。 二皇子和四皇子却都对尚远的回答不依不饶,一定要他说清楚,既然两边都是为了律法好,究竟那种行为更好? 尚远真不想引火上身,只好做出很苦恼的样子告饶道:“唉哟,我再说不出了,我哪里懂这些?” 二皇子习惯尚远这样,只好叹气道:“算了,你一贯这样窝窝囊囊的,我也不该问你,只问灵渊就好。还好灵渊没有被你带的这般窝囊气。” 尚远也不恼,就是讨饶地笑了笑,又给了卫澜一个鼓励的眼神。 他们两个很有默契,尚远有意藏锋,可卫澜不能如此。毕竟卫澜在宫外也是有盛名的,若是到了宫里一味隐藏锋芒,反倒会叫人疑心尚远也是扮猪吃虎韬光养晦。因此每每他们点到卫澜时,卫澜都是尽心作答。 “其实这件事最终要论的,与是否死谏无关,而是这个典史究竟为何要死。” 宁璋充满兴致地托腮听卫澜说话,余光瞥见北辰豫的目光中也有一分期待。 卫澜顿了顿,又道:无论杖刑在前还是在后,三十杖下去都未必能要他的性命,可他一定要死在前头,应当不是因为畏惧杖刑,而是忧心这杖刑带来的结果。他敲登闻鼓,有司衙门会先查他的身份,一旦查明他是擅离职守的有罪之人,便会为他定罪发落,如此一来,他要敲登闻鼓所告之事,便会被因此而埋下不提。是因为定罪在前,他才不得不死,不得不用这种壮烈的形式,让这奏章到了天下人面前。” 北辰豫未置可否,又循循善诱:“你们只论了他究竟该不该死,可是导致他今日到昌安城赴死的真正缘由呢?” 卫澜对着北辰豫一揖,诚恳道:“我想,根本缘由就是他在当地真的求告无门,上昌安城告御状是他的唯一出路。之所以他求告无门,想来是因为此举触犯了地方官员的逆鳞。” 北辰豫小幅度点了点头,鼓励他继续深挖。 卫澜又道:“我朝每三年一次朝觐,明年年初正是朝觐之期。于地方官员而言,征收赋税是否达准是极重要的一个考绩,若是完不成,轻则罢黜官职,重则性命相抵。想来,定是荔县的税收并未完成,才会让地方官员宁肯隐瞒灾情不报,还要苛捐赋税。” 二皇子听不下去,反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三年一次的朝觐有错了?” 卫澜恭敬道:“朝觐没错,考绩完不成听凭发落也没错。” 二皇子不依不饶:“那你就是觉得征收赋税有错了?可是朝廷不征税,国库的银两从哪儿出?灾情之时如何拨出银两救济灾民?” 卫澜道:“征收赋税本身没错,是因为用度衡量不足,过犹不及,这才致使百姓遭罪。” 这话一出,满座寂然。 即使笃思馆可以不分宰相皇子,可以将时事当做题目讨论,可是大家心中都有一个尺度,而卫澜这句话说的,确乎触及大家不太敢动摇的那一把尺了。 宁璋旁观了这一整场,明显能够感觉到,卫澜本来不会说出这番话的,明显是北辰豫有意引导他往这方面说,可是北辰豫又太滴水不漏,根本没有留下任何证据,众人只能听到卫澜冒犯,甚至连二皇子和四皇子都不敢借题发挥继续争辩了,生怕自己也招来祸端,一时间都很紧张。 尚妩实在何不食肉糜了些,不知道大家在紧张什么,有些纳闷地看向宁璋,却见宁璋眉头紧蹙着站了起来。 满屋无声的压力中,只有宁璋开口道:“我父亲是昭勇将军孟肇戎,从前驻守兴州,我也在偏远地方长大,跟乡里人生活在一起,见识过一些远离都城的民间生活。其实真要是想要为百姓做些事情。第一要紧的是要看他们正在意什么。无论是二皇子所说以法治国,还是四皇子所说以人治国,真纯要去问一个村头的百姓,他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可他却能说出来今年的收成怎么样、种的什么庄稼、产的又是什么、上交的量有多少。” 宁璋有意为卫澜开脱,但她没什么经验,不知怎么正向帮卫澜开解,只想着,只要她说的更切实、内容更危险,就能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卫澜也就不必陷入糟糕的窘境了。即便以后发落,也是发落他们两个,和卫澜一起,她是不怕的。 北辰豫听到宁璋自报家门,用一种探寻又鼓励的目光看着她,赞同道:“孟将军半生戎马,先夫人陆氏更是女中豪杰。想必你承袭父母之道,应当有些见地。” 原来他也知道母亲,原来母亲的名声在昌安城中还是掷地有声的。 宁璋心头一热,朗声道:“多谢先生称赞。实在称不上什么见地,只因我从小相处的就是这些人,所经历的无非是这些事情,我只不过如实诉说罢了。其实从前我父亲攻下宋国的襄州之后,襄州百姓做家国感慨不过数个日月,而两三年之后,他们真正忧虑的问题就不再是当权者是谁、自己是哪国百姓了。后来他们终日忧心的问题其实很简单,但……你们应该都猜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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