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入余火》
文/枝年年
天色湛蓝,高大的梧桐木耸立云天,抬眼捉不到顶端。如火烈日下,人间像个巨大的蒸汽锅,柏油路面也在散发热气。
明语是在正午时分出的门,肩背帆布包,带着一束洁白的雏菊。
这个时候,街道罕见的在白日里有两分寂静。含着热气的风里,明语一路没有遇见人,直至到车棚骑上浅咖色的自行车。
链条声带着城市久远的气息,在如今不是常见的交通工具,明语却很喜欢,享受迎面而至的微风里安宁的气息。
绿的高树,蓝的天空,雏菊花束静静躺在车筐里。
明语的目的地在三公里之外,一座处在郊区的墓园。
灰蓝的公路像条无垠的线,两旁绿草如潮。明语将自行车停在墓园前的桂树下,拿出帆布包中的遮阳伞打开,捧起车筐中的雏菊花束。
沿着高低起伏的安静小道,明语沉默停留在一处墓地前。
深灰的墓碑上,时间定格在十分美好的年纪,女子浅笑盎然,小小的黑白照片,完全无法承载她的恣意。
那是个浅浅相会,便能让人由心感到快乐自在的女子。
明语俯身,动作轻柔地拂去墓碑上的落叶,放下雏菊花束。
洁白的花束斜靠在墓碑上,像是依偎。
明语长睫下垂,很轻地笑了一下,“妈妈,生日快乐。”
……
明语在墓园待了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后的墓园,安保处的门打开,开始有人走动。
明语纤白的手指抓着伞柄,微微收紧,脚步加快,白色裙摆扬起的弧度,就像她整个人般孤零。
明语慢下脚步,是在听到落在伞面的滴答声。下颌抬起,颜色稍浅、在光下看偏栗色的眼静静地望着空中忽然降下的雨。
烈日灿烂,这场太阳雨来得猝不及防,渐成瓢泼之势。
“艹”
季岭洲钻出车顶盖。
先被汗水打湿的白衬衫再淋了雨,从车顶盖下抹到的灰在腰腹处晕开一片。
季岭洲抬头,太阳雨劈头盖脸地往下砸,再低头,他捏着衬衫肩处抖了抖。
灰痕顽固,贴着肌理分明的腰腹,没有诚意地晃了晃,又贴回去。
季岭洲气笑。
屋漏偏逢连夜雨。
汽车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抛锚已经够倒霉,这场突然而至的烈日骤雨,更像是上天戏耍的玩笑。
季岭洲低骂了声,重重盖上车顶盖,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
衬衫皱巴巴,湿黏黏。季岭洲犹豫两秒,扯下领结,抬手解衬衫。
雨还在下,副驾驶座底,多了团团成一团的布料。
导航仍在无情续地播报,“前方直行五百米,右转。”
季岭洲脸色更难看,关闭导航,拨打完拖车电话后将手机扔回中台。
下一刻,手机又响起,季岭洲看了眼来电人,随手接通,打开免提。
“洲哥,你到哪了?”秦亦诚明朗的嗓音传来,“我已经约了几个朋友给你一起接风洗尘。”
“灵溪墓园。”
季岭洲的话让手机另一端愣了一下。
“你终于给你姐夫上上坟了?”秦亦诚真诚发问。
“车抛锚了。”季岭洲不同他贫。
秦亦诚笑出声,幸灾乐祸得不太明显,克制住笑意,“洲哥,我过来接你。”
话落,秦亦诚那端便响起导航的播报,“已为您开启导航,距离目的地……”
秦亦诚大约正在开车,顺势改了目的地。
季岭洲指节顶着方向盘,“你带一件干净衣服过来。”
“衣服?”秦亦诚笑,“怎么,洲哥你的流亡之旅不顺利?”
“流亡。”季岭洲眉目不动,语调稍低,“什么意思?”
他从北城开车到h市的几个小时,发生了什么。
秦亦诚几乎随着季岭洲语调的变化下意识敛了玩笑,正形解释。
“不知谁放出的消息,说你在宴会上打伤你姐夫,与你姐姐彻底撕破脸,季老爷子气得要将你赶出家门。”
季岭洲懒搭在方向盘上的手微蜷,骨节分明的指骨干干净净,不沾尘埃。
这种传言真正的圈里人根本不会有人在意,季家的女婿在外风光,但和季家大少爷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秦亦诚是完全不相信季岭洲会自掉身价和他姐夫动手。
不过秦亦诚不会去好奇发生了什么事。
季家家事,本就容不得外人多言。
季岭洲的沉默让秦亦诚识趣地换了话题,“洲哥你不知道,你这一走,让多少为你而来的名媛们伤心。”
“你要是没话说可以闭嘴。”
季岭洲拨了一下雨刷器的开关。
秦亦诚煞有其事,“洲哥,许多都是顶级的美人。”说的好似他现场看见了一般。
季岭洲凝视着被雨刷器清理出的短暂空白,秦亦诚的话对他的吸引力尚不如窗外的雨。
“洲哥,你到底是不是血气方刚的年龄,有没有听我说话?”
季岭洲确实没怎么听清楚。
像慢放的电影画面,眼前的空白被浓郁潮湿的绿一帧帧填满。
苍茫绿潮之中,朦胧的一道影,拨云拂雾,渐渐清晰。
撑伞的白裙少女踏潮而来,露出干净、唇红齿白的一张面容。
少女眸色剔透,像雨水湿漉。
这个夏日,注定所有被这场雨波及之处,都留有痕迹。
因一场骤雨受惊的不只出行的人,小猫钻出草丛,长毛全部湿哒哒软在一处,灵动的猫眼黏糊糊的。
它回头喵了两声,走到它身后的明语下意识停步。
明语在哗哗的雨声中和小猫对视。
深色的伞柄衬得握住它的手指格外白,浅粉、拥有果冻般色泽的指尖轻轻回扣。
伞柄倾斜。
“喵喵~”
小猫似在疑惑,打湿它的东西怎么不见了。
柔软的猫爪踩着泥泞,继续往前走。
明语的小皮鞋避开浅水洼,伞面前倾,未遮挡住那抹浅浅浮现的、或许本人都未察觉的笑。
空中的雨点和少女的长发交织,经过公路上停靠的深黑越野车。
桂树下,浅咖自行车旁,明语和小猫一起等雨停。
“雨停了。”
“洲哥?我还以为你掉线了。”
秦亦诚刚刚调侃完后,季岭洲那端的声音便消失了。
秦亦诚正琢磨,季岭洲是不是那么小气不容调侃的人,忽听季岭洲开口,说的却是让他摸不着头脑的话。
秦亦诚看了眼车窗外,正巧撞见太阳雨后的一缕彩虹,难得诗意大发。
“太阳雨,可不就是来势汹涌猛烈,像是要在几分钟内下完天荒地老的。”
季岭洲目光微顿,看中向中控台上的手机。
心脏缓慢有力地跳动,季岭洲抬手,“挂了。”
……
明语没有和小猫告别。
萍水相逢,来去匆匆本是常态。
明语伸出手感受,确认雨已经停了,她收起伞,骑上自行车。
明语骑车很稳,保持恒定的速度。
在看见前方地面上横拉过去的低矮水管时,明语更是放慢速度。
本该无惊无险的通过。
本该。
车辆的失控在一瞬之间,不知材质的水管在雨后意外的光滑。明语未及反应,只听一声响,紧接着火辣辣的疼,从触地的手掌、磨过去的膝盖上传来。
明语摔懵了。
片刻,方茫然抬手,看见磨破皮的掌心。
“砰——”
在后视镜中目睹了过程的季岭洲从车上下来。
长腿一迈就到了明语神身前,神色不明,他询问,“你怎么样?”
陌生的声音,递到面前的手掌,明语陡然回神,带着仓促抬眼。
明语未想到会是那样一幕。
冷白、壁垒分明的赤裸肌理直直撞入眼中,近的予人错觉,明语鼻尖仿佛已经触碰到另一个人的体温,不像大理石般的肤色冷感,滚烫炙热。
明语拍开伸到面前的手,忘了疼痛,手忙脚乱爬起来,连连后退。
“你要做什么?”明语质问。
而季岭洲沉默看着自己被拍开的手。
二十多年,季岭洲从来很少被人拒绝,何况是这么单纯释放善意的时候。
眼前的少女面色苍白,近距离看肤色剔透的透明。她双手抵御地握拳放在身前,眼神警惕,但没有落在他身上。
既警惕他,又不直视他。
暖阳毫无阻挡的落在身上,格外滚烫,季岭洲意识到什么,双手虚抱在胸前,却也坦荡,解释,“我不是坏人,你别怕。”
季岭洲回到车上,从座位底下拽出团成一团的高定衬衫。
难掩嫌弃。
但眼前,不知怎么浮现出少女惊惶的模样,清透的眼眸莹润湿漉。
拧着眉,季岭洲忍耐地将衬衫套回身上,扣领扣时瞥过后视镜。
出乎意料,刚刚似乎以为自己遇到流氓,看模样十分想转身就跑的少女仍乖乖站在原处。
等到季岭洲严丝合缝地扣上扣子下车,季岭洲明白了缘由。
明语扶起了倒下的自行车,微抿唇凝视越野车靠近车尾的地方,一条近乎手臂长的新鲜划痕。
同时,明语也看见了车后的车标。
明语对越野车不算了解,但这个牌子实在过于耳熟能详,的昂贵。
听到靠近的脚步声,明语竭力抑制住想逃离的脚步,潦草扫过来人。
衣衫凌乱,好歹裹住了重要的红点点,刚刚极近的画面几乎直冲脑海,完全不受控,出于职业素养,明语甚至能勾勒出细节。
身形年轻,很有资本。
明语蹙眉,心中毫无旖旎心思,只觉喉咙干涩。
今天出门之前,明语已经有很久没有出过门了。而她选择这个时间段出门,就是为了尽量避开遇见陌生人,却还是发生了,不得不与人面对面协商的情况。
还是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面前,就非常具有压迫感的一个男人。
明语快速垂眼:“抱歉,划伤了你的车。”
明语太不习惯同陌生人交流。
指尖掐进掌心,借助痛感鼓起勇气。一鼓作气,明语将话说完,“我会赔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