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青布马车停在篝火边,火光在布篷上涂出温暖的橘色。拉车的马匹挪动着蹄子,在地上寻找可吃的草料。 一颗头颅滚在它旁边,马悠闲地碰碰它,打了个响鼻,开始咀嚼那乱草一样的黑发。嬴寒山绕过马,找到头颅的主人,他伏在车辕上,手中的刀掉落在地。 她对着那没头的躯体站了一会,觉得自己的胃有些绞紧。这幅身体对血腥画面的耐受性显然比常人好了不少,她现在居然腿不发软,头不发昏。 ……还有点饿。 嬴寒山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强迫自己把目光从眼前这半截人身上移开。他衣着朴素,带刀,显然是个家仆侍卫之类的角色。马车边上不会只有他一个人。 拜托了,来个活人吧,一个也好。 她绕着马车转了两圈,找到四个人,除去最初被斩首的那个,地上还有两个与他一样着装,携带武器的男人,并着一个穿浅色衣衫的年轻女子。她面朝在地,背上有一道贯穿刀伤,仆在离马车十来步远的地方。 她伸手试试那女子的颈脉,不成,人已经没了,但皮肤还是柔软的,没有全冷,看起来这场凶案发生的时间距此并不远。 还有人吗? 嬴寒山走向青布马车,溅上车帘的血像是无枝的红梅。她挑起车帘,月光就从她背后泼进车厢里。 浓烈的血腥扑面而来,座上伏着一个女孩,血滴滴答答地从女孩的衣袖落到地面上。她上前把女孩翻过来,月光照在那张已经带了死色的脸上,半阖的眼皮下眼球还在轻微颤动。 她还没死,但离死不远了。 一道刀伤从她的咽喉斜切下去,血已经染慢前襟。嬴寒山解开她的衣领,轻轻咋舌。 “恭喜宿主,第一个材料。” 系统冷不防开口,吓得她一哆嗦险些把那女孩摔在地上。 “峨眉刺‘刺梅’可以是接受血祭的武器,现在整个女孩还没断气,宿主趁着这个机会用峨眉刺刺死她,就能吞噬怨气,还能加强武器。” “反正,她也肯定活不了了。” 嬴寒山按着女孩的脖子,默不作声了几秒,突然:“系统,我会医术吗?” “宿主,你是杀生道。” “我知道,”她冷静地接着系统的话说,“但是江洋大盗出去行走江湖都知道带金疮药。我不信我这么一个邪恶的,铁定找不到正常医生愿意救我的大反派,一点自救的能力都没有。” 没有吗? 有。 又是几秒钟的沉默之后,系统给出了答案。血渊宗心法中有一条以血化生,可抽取他人精血灵气以滋养自身,修复伤口。 “听着就不像好人。” “你是杀生道。” “我知道……”她垂眼看着女孩的脸,“这个心法,能逆着用吗?” 她仔细听了一遍系统的解释,觉得这个以血化生原理上来讲,就是玄幻版本的输血,只不过放大了血的作用。 电流的白噪音在她耳边炸响:“宿主!这幅身体刚刚因为走火入魔而魂飞魄散过一次,逆用心法极易导致气血逆行经脉错乱……” “走火入魔的概率是多少?二八?三七?四六?” 她抬起头,对着空气粲然而笑。 “系统,你会帮我吗?你不会看着我出师未捷身先死吧。” “宿主,你这样迟早要死。你今日救得了这一个垂死之人,他日雷劫何人救你呢?” 嬴寒山运起灵气,卡住女孩伤口处的血流,系统还在她耳边喋喋不休。“那我到时候拿她挡雷劫?” 系统不说话,系统开始认真思考这个可能性。 “不是,我开玩笑。”暗青色的纹路逐渐从她手臂浮现,如同刺出皮肤的毛细血管般缠绕上女孩,她们仿佛一起变成了某种植物,在寒凉的夜色里舒展开根须。嬴寒山一边在临时抱佛脚翻找逐渐浮现在脑海里的心法,一边回复系统。 “你要明白,我对于这个世界来讲是一个外来者,我不知道山下是什么样的。要是不幸赶上一个编户齐民做得不错的年代,我这样一没有身份证明二举止格格不入的人,很容易被当做妖人抓起来的……虽然我就算是个妖人。” “血渊宗心法里没有飞天遁地,我要是被人抓起来就难办了,虽然我是个筑基修士,但恶虎打不过群狼,对面要是派出三千甲士就为了痛殴我一人怎么办?闹得动静太大引来其他名门正派怎么办?” “——我得救活她,她可以做我的挡箭牌。” 她说服系统,也在说服自己,被讲出来的东西很容易成为逻辑的一部分,只要构建起逻辑链,说辞就会变得可信。 嬴寒山知道自己没说出全部的实话,她遮盖起了救人理由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她根本不打算按照系统的要求走 她又不是变态。 按照系统的逻辑她应该做什么呢?她应该大开杀戒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她应该下山之后毁城灭池,用无数人的性命滋养自身。 可凭什么? 她·凭·什·么要去当一个杀人狂? 这不是电车难题或者是否圣母的问题,这甚至不是一个应该左右为难的问题。人凭什么要没有任何理由地被杀死,只是因为一个二十一世纪来的人被一个叫系统的东西催促着这么做? 人又凭什么要被逼迫着没有任何理由地杀人?并将在她的人生里无休无止地重复这件事情? 杀人是一种世界观的重塑,她绝不接受系统重新塑造她。如果说塑造真的必须发生——应该是她塑造别人。 可她不能表露出来,和系统翻脸暂时对她没什么好处。毕竟达摩克利斯之剑就在头顶,两个月后它就会坠下来。她不想死,也不想妥协,唯一的变数就在她提的那个问题上。 那个关于“杀”的定义的问题,“因我而死”的方式有很多,她要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这一切的前提是,她得融入到人间。一个游离在凡间社会外的修士永远找不到转圜余地。 嬴寒山不再说话,包裹着两人的青黑纹路隐隐泛起血色,如同有生命的脉管般鼓动起来,女孩的手指开始轻微震颤,睫毛不住地翕动,脖颈上的那道伤口逐渐回缩,结成黑而干硬的血痂。 而嬴寒山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水。 如果说灵气在体内顺序运转就像是呼吸一样自然,那么让它逆行就像是用极纤细的琉璃丝去挑开乱麻,复杂而稍有不慎便出大祸。她感受着它们逐渐从体内剥离,如同失血般的冷感慢慢爬上后背,而怀中这幅小小的躯体却渐渐有了温度。 在清晰感受到女孩脉搏的同时,那根挑乱麻的琉璃丝骤然崩断。青黑色花纹好像被点着一样急速枯败缩回皮肤,一口腥甜顺着喉咙漫上来。嬴寒山晃了晃,把她推到一边,自己先靠着马车委顿下去。 冷感在扩大,她简直觉得自己的体温都降了两度。一种很淡,但极为不祥的第六感笼罩了她。嬴寒山闭着眼睛倒了十口气,睁开眼睛。 “系统,我活着吗?” “是的,宿主。” “那个女孩呢?活着吗?” “是的,宿主。” 她爬起来去看女孩的情况,她脖颈上的伤口已经缩小成了一条暗红色的细疤,血痂从疤痕上脱落下来。几分钟前还药石难医的伤口现在已经几乎看不出来。她脱掉女孩被血浸满的斗篷和外氅,从随身行李里找了套自己的衣服给她套上。衣服大了不少,不过好在是秋冬衣装,大些也不显得十分怪异。女孩还没醒,惨白着脸孔趴在她肩上。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顺手解下拉车的那匹马,带着女孩离开了正逐渐熄灭的篝火。 女孩醒过来时天都快亮了。 嬴寒山不会骑马,只靠着原主有些不知道骑什么动物的肌肉记忆硬着头皮上。好在这匹拉车的马性子不坏,磕磕绊绊也就载着两人上路。后半夜系统一直安静得像是死了,嬴寒山只能数着女孩的呼吸声集中注意力。 到天亮,东向的天空泛起微微赤色,嬴寒山才突然注意到女孩睁开了眼睛。 她玉甬一样裹在嬴寒山给她披的披肩里,仰头一眨不眨看着眼前人,女孩长着一副很标准的南人相,脸颊小巧,显得一双眼睛尤为大,皮肤没有缺乏营养的暗沉灰黄,看起来至少是个殷实人家的孩子。嬴寒山回忆了一下女孩身上原本的衣物,那大概还要比殷实人家所能穿得起的等级更高些。 女孩一言不发,怔怔地看着嬴寒山的脸。 “醒啦?”她不看她,看路,“马背上有水囊,要喝吗?” 女孩摇了摇头,开口细声细气地问:“你是谁?” “啊,我啊,我是那个谁嘛,就是那个,那个,你记得吧?”嬴寒山含糊了一阵子,把问题抛回去,“你是谁呀?” 她很认真地摇头:“不记得了,头好晕。”那张脸上有真切的茫然,不知道是惊吓还是悖逆的复生术让她直接丢掉了记忆。 没事,没事。嬴寒山腾出手来挼了两把她的头发:“你这是老毛病了,这一阵子常犯,好歹现在我在你身边,没什么问题……我是你姊姊嬴寒山,我们从南方来谋生,你有离魂症,总是隔三差五就忘掉一些事情。不过不怕,姊姊在呢。” 她点点头,缩得更紧了点:“那阿姊……我是谁?” “你呀,”嬴寒山抬起头,太阳已经逐渐升起,远处的天被灼得发白,一只黑鸟从视线另一头划过。 “你叫鸦鸦,嬴鸦鸦。” 钟起寒山乱暮鸦,寒山的妹妹是鸦鸦,也没什么问题。 在马背上行了大概半日,前方终于依稀出现城镇的影子。嬴寒山出了口气,她已经辟谷不必饮食,但这鸦鸦还是凡人一个,兼又刚刚从死地回转,要是和之前一样连走两日路不进饮食,她这条被从鬼门关拽回来的小命还得原封不动地送回去。 “走啦,前面有城镇,咱们能歇歇脚了。”她拍拍鸦鸦后背,突然有点后悔自己扔了那身血衣。如果不丢掉的话,清理清理还是能换点钱的吧?——不行不行,不论是洗血衣还是卖可疑的贵重衣物都太奇怪了,别惹麻烦为上。 这么起念动心间,城门已经近在眼前。而嬴寒山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城墙,盘问的士兵或者高悬的县城名。 她看到的是黑色,无边无际,浓重如烟的黑色,正笼罩在这座县城之上。 “鸦鸦,你帮姊姊看看,那边的城墙怎么了? 鸦鸦很乖巧地抬头去看,然后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呀?阿姊。” 可她绝不会看错,那黑云一样,蝇群一样的黑色,正在城墙上蠢动起舞。 “宿主,”沉默了半天一夜的系统突然出声,“您看到的东西,非修真者不可见。” “那是死气。这城池中,正尸横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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