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颅的面上布满交错的伤痕，伤口很深，有的部位甚至可见森森白骨，五官难以辨认，不过束着冠，应是个男子。 丰灵想移开视线，可人在惊惧到极点时，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她的眼神就像凝固了，一直死盯着少女。 少女本就苍白的面色，此时接近透明，身子不停地颤抖。 “道长救命啊！” 一拥而上的众人将三人团团围住，他们拼命夹住眼睛，毫不客气地紧紧扒着三人，尤其是李韧和十九，由于个子高，一人身上挂了好几个。 在他们被纠缠时，少女从地上爬起，闷着脑袋就往前冲，她并非要逃跑，而是直挺挺地奔着柜台去了。 丰灵搞不明白她想做什么，她个子小，离得又近，立即从人缝中钻出，挡在她前面。 少女奔撞而来的力道极大，丰灵根本拦不住，下意识地伸手去推，可少女以极大的力道狠狠撞向柜台。 只一霎那，丰灵平白做了她的人肉垫子，尤其是那双手，正巧做了头与柜台之间的缓冲，一瞬间的麻木，让丰灵疑心手不是自己的了。 她被撞得仰面倒下，而少女异常决绝，遭遇阻拦后，即刻转身，朝另一侧的柱子奔去。 丰灵脱口而出：“她要寻死！快拦住她！” 李韧哪里看不出？可他实在脱不了身，电光火石的一瞬，少女狠狠地撞向柱子。 “咚”，一声惨烈的闷响，重重擂在丰灵的鼓膜上，她顾不得手背灼烧般的疼，踉跄地爬起，忍着心惊，蹲伏在少女身边。 她的额头血肉模糊，汩汩冒血，万幸额骨并未塌陷，只是呼吸与心跳声已十分微弱。 她是真想死。丰灵心里有了论断，没人敢这么赌命。得先止血，不然这伤，顷刻间就能要命。 丰灵迅速从包袱中翻出干净衣物，压迫住伤口止血：“快来搭把手！” “十九，去帮忙。”李韧轻喝一声，“害怕就把眼睛闭好，抱头蹲下。” 十九堪堪甩脱众人，两人合力将伤口加压包扎好，总算止住了流血的势头。 “师兄，她就剩一口气了……可能我见识短浅，想破脑袋也不知道她为啥自杀……” 确实，而且越细品，越古怪，处处透着不合理。 丰灵仔细在脑海中捋一遍，一身单薄华服的少女，冒雨来到城外破落茶铺，随身的包袱中，竟有一颗伤痕累累的头颅，她自己主动打开了木盒，却在头颅显现的下一瞬间，就决然自戕…… “没有一点能说通的地方。”十九唉声叹气，“这都什么事啊？就算与妖邪无关，也十分邪门了。” “别急。”李韧若有所思，问道，“丰灵道友，你是不是有了什么眉目？” “哈哈……”丰灵干笑两声，“我倒真有个思路，二位道友不妨听一听？” “你只管说。” “在打开包袱前，她也不知道里面有个人头。” “哦？” “倘若她事先知道，哪里会那么坦然？方才道友说要搜身时，她可是不见一丝慌乱，因为无知者无畏嘛。反而是在看到头颅的那一刻，她的情绪波动极大，瞬间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有道理。”十九眼睛一亮，“她打开包袱前，说什么让我们别惊讶……哦，我知道了！她的包袱里，本来也有见不得人的东西，只是后来让人掉包了，换成了装头颅的包袱？” “你说的这些，只能是推测，姑且搁置在一边。”丰灵摇摇头，又道，“十九道友，如果是你，包袱里莫名多了个人头，你会怎么做？” “冤枉啊！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十九入戏很快，“我肯定得解释，证明自己是清白的。” “是的，只要被冤枉，一定会想尽办法，替自己脱罪。所有人都如此，她的选择却匪夷所思，不仅不为自己辩解，竟然还要把自己一头撞死。” “她心里有鬼！”十九想都没想。 “不错。”丰灵微微点头，“就算与妖邪无关，凭空出现个头颅，摆明是出了人命，道人是有权追查到底的，她不想被盘问，也许是为了遮掩一个更大的问题……一个她宁可死也要遮掩的问题。” 十九顿有拨开云雾见青天之感。 她果然很聪明。李韧冷眼旁观，微微笑了笑：“丰灵道友真是聪敏，既然你尚在云游，不如与我们一同除妖，如何？” 李韧原本不抱希望，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丰灵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口里夸赞道：“能与流之道友同行，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 流之道友……李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被这个陌生的称呼恶心得够呛。 才怪呢。青州有妖邪，关她什么事？ 丰灵内心不以为然，她嫌命长才跟着李韧除妖，等进了青州城后，有的是机会跑。 十九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原以为，李韧和丰灵见了面，是要血流成河的，可这两人之间，反而有种诡异的合拍。 师兄在打什么主意？ 他迷茫了。 “十九，你将少女搬上马车，注意托好颈部，稳定住头部，拿着牙牌进城寻医。” “那人头呢？需要连夜交给府衙吗？” “不，你将它装进原先的木盒，与那姑娘的包袱，一并带回别院。” “师兄，你呢？”十九没忘李韧如今是个不能自理的盲人。 “你回去后，叫小师妹另派马车来接我。”李韧一步冤枉路也不想走，“不用担心，丰灵道友定会照顾我的。” 突然被点名的丰灵头皮一麻，连忙应了声“是”。 “……”十九啥也看不懂了，叫了两位百姓帮忙，带着少女进城了。 他这么占地方的人一走，庙内忽地很空，陷入诡异的静。 “丰灵道友，又是身份成谜的姑娘，又是死者不明的头颅，你觉得二者与青州的妖邪有关吗？” 救命，她哪里懂这些啊……本着多说多错的原则，丰灵胡乱应付道：“我也说不好，不过事出反常必有妖……流之道友如何看？” “我也不知道。”李韧轻轻一笑。 “……”丰灵有种被耍了的感觉。 “寻找妖邪踪迹时，总有各种线索交杂在一起，想从中分辨出有用的，并不容易。不过，我倒是有一招。” 丰灵只在宁王府见过李韧，在那方高高的院墙中，他是清冷矜贵的世子殿下，一年中回府的次数屈指可数，从不谈论在外的经历，什么妖邪、镜山，对丰灵而言，比话本故事还离奇。 此刻，她却对李韧背后那个奇幻诡谲的世界，本能地产生好奇之心。 “什么？”丰灵不由追问。 李韧正要开口，一股横冲直撞的气息便直奔着心脉去了。 偏偏在这种时候。 李韧暗暗运功，想将逆行的气压制下去，平时立竿见影的招数，今日却不灵了，那股气越压反得越凶。 李韧蹙着眉，与反叛的真气斗得难解难分，额上沁出一层冷汗。 丰灵见他忽然不说话了，脸色越来越差，瓷白的皮肤接近透明，成片的红疹子如血一般鲜艳刺眼。 她心中原本有许多猜忌，此刻都顾不上了，李韧的痛苦，是不可能演出来的。 “流之道友，你还好吗？” 李韧痛得耳鸣，周围的声音变得模模糊糊，他疑心自己痛傻了，竟然从丰灵扭曲变形的公鸭嗓中，听到了一丝关切。 李韧不怕疼痛，越是痛，他越发狠。所谓此消彼长，在他近乎自毁的打压下，不知过了多久，那股不安分的气息终于偃旗息鼓了。 他还未将提起的气放下，喉咙处翻涌上腥甜。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李韧恹恹地想着，硬生生咽下了那口血。 丰灵没多想，伸手想要扶住摇摇欲坠的李韧，她的手无意擦过他的手背，感到惊心的冷意。 李韧不动声色地格开她的手，向后撤一步。 他亲自抓捕李妙的消息，已不胫而走，新仇旧恨加起来，他是对丰灵威胁最大的敌人。 图穷匕见，她会为了自保害人吗？ 李韧倒要看看丰灵做何选择。 “流之道友，你若累了，不如我扶你去休息。”丰灵低声道，“我在一旁守着。” 她是想跑了。李韧哂笑，也罢，跑就跑吧，他眼下没那个心力纠缠了。 他伸出一条手臂，丰灵极有眼色地拖住，将他扶到角落。 长凳粘腻肮脏，丰灵飞快地道了句：“稍等片刻。” 她折返回包袱处，手脚麻利地取出干净的衣物，叠在一起做了个坐垫后，才拉着李韧坐下，又将唯一一件厚实的斗篷盖在他身上。 丰灵心在淌血，一路东躲西藏，就攒了几件像样的衣服，这件厚斗篷，那么冷的下雨天，她自己都舍不得穿，全给李韧了。 算了，她不计较，不管是受伤，还是生病，总归李韧出事了。 到底是什么回事呢？丰灵忍不住琢磨起来，若是生病，生的是什么病？若是受伤，谁又能伤了他？ 李韧缓了一会，用力睁开如铁般沉重的眼皮，丰灵垂着头站在门口，身影融在一团渺远的黑中。 李韧不怕丰灵跑，他趁丰灵扶自己时，悄无声息地贴上了能够追踪的符箓。 跑就跑吧，被抓回来可就没什么礼遇了。李韧冷笑，到时候别怪我折磨你了……丰，灵，道，友。 李韧努力保持清醒，神智就像涣散的烟雾，时不时被风吹散，被动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了嗒嗒的马蹄声，十九洪亮的勒马声，迷迷糊糊中，他仿佛看到了十九黝黑的老脸，至于丰灵，她还在吗？好像在，又好像不在…… 李韧眼前一黑，终于失去了意识，掉进了光怪陆离的梦里。 他第一次见到李妙时，只有十三岁，在姐姐李缈失踪整一年后，迟迟无法走出悲伤的宁王妃，做了个惊人的决定，她收养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取名为李妙。 宁王大为震怒，李妙身份卑微，哪里配得上天家高贵的血统？ 李韧对此也很惊讶，连忙从镜山赶回府中。 宁王妃太柔顺了，顺从到似乎没有自我，他对母亲最大的印象，便是跟在父亲身后的沉默的影子。 突如其来的主见，打得宁王措手不及，他咬牙切齿地拒绝李妙进府。 宁王妃一言不发，转身跪在了廊庑下。 李韧犹豫片刻，走到了宁王妃身边，撩起衣摆跪了下去：“我陪母亲。” 可宁王妃只是低垂下眼睫，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们整整跪了一夜，宁王终是妥协了，从此，一个叫李妙的少女飞上了枝头。 愚钝。 这是李韧见到她的第一印象，本该是一张灵动的、纤楚潋滟的脸，却透着密不透风的蠢，显得无比厚重。 母亲为了排遣忧思养的小玩意儿，原本就不该太聪明。 李韧对这份蠢，很是放心。 可他没想到，蠢钝的李妙，竟也藏着坏心思。 李韧无意间撞见，李妙跪在神龛前许愿：“大慈大悲、无所不能的神啊，请保佑永乐郡主李缈永远消失，我想永远留在王府过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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