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漆海棠花托案上摆放着白绫、匕首、鹤顶红三样东西。 叶棠知道,她命不久矣。 她才将将桃李年华,处心积虑、费尽心机走到今天,才好不容易成为太子侧妃。可此刻,摊开双手,掌中却是空无一物。 “卫侧妃,叛军已经攻入宫门,时间不多了。太子殿下待你不薄,如今,以免侧妃娘娘落入叛军之手,横遭欺辱,不如尽快了结,去了黄泉路上,也能陪伴太子殿下,不枉殿下对娘娘的偏宠。” 一言至此,东宫立侍反复打量了几眼叶棠,不愧是名扬京都的第一美人,芙蓉花貌、楚腰卫鬓,便是当下不施粉黛,缟素寡颜,也是别具一格的清媚,尤其是眉目之间隐露出的神色,让人不禁心生怜惜之情。这样的美人,但凡有些手段,便可轻易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叶棠初入京都时,也深以为然。只可惜,她被纳入东宫的当晚,宫廷突发变故,太子殿下命丧黄泉,叶棠刚到手的荣华富贵又插翅飞了。 “侧妃娘娘,该上路了。”外面打斗声不绝,立侍再度催促,“卫侧妃与太子殿下琴瑟调和、恩山义海,太子殿下已走,娘娘如何能够独活。” 叶棠忽的一声苦笑。 她嫁给太子,也并非是因着她与太子两情相悦。她自幼丧母,父亲宠爱妾室,五年前来到京都,也是任人白眼,唯一的念头就是体面的活着。 入京都五年,她招惹了无数烂桃花,便是想给自己物色一位如意郎婿,再不要像从前一样,任人搓扁揉圆。太子看中她的财力与容貌,她惦记上了太子的身份,不过就是各有所图。 可…… 她还是输了么? 叶棠有些不甘心,至少临死之前,得让她知道,到底是谁最后成了赢家。她死也要死个明白。 叶棠抬了抬纤长的睫羽,死到临头了还神色如常,完全不像她表面看上去那般羸弱,异常坚毅,问道:“外头……是谁带兵杀入了宫?” 她是商贾之女,最会算计,从未想过会在人生大事上押错了注。 这立侍抬袖擦了额头的细汗,催促道:“侧妃娘娘可别墨迹了,落入叛军之手,对您可没一丝好处,早些了结也能免了受辱之劫。奴婢只知,霍将军与卫世子联手了,也在叛军之列,其他几支队伍是各处藩王的兵马。” 皇/朝异主,人人都想分一杯羹。 叶棠听到霍晏礼与卫子衍二人,不禁又是一声自嘲。倘若是他二人最终御极帝位,那自己也没有胜算,因着平日里,这两位表哥就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他二人一个是驰骋沙场的年轻将军,另一个是克己复礼的高岭之花,最是厌恶她这种妖媚心机的女子。 她不是没招惹过霍、卫二人,但并未得手。 “呵呵呵……”叶棠先是自嘲,旋即又朗声大笑,纤细的肩轻颤,眼底隐有泪花,“你说……我到底哪里错了?我无非不想任人宰割,也不想被迫下嫁给不爱之人,却成了他们口中居心叵测的心机女子。” 立侍答不上来,他这样出生的卑微之人,仿佛也能明白叶棠处心积虑的缘由,毕竟,即便叶棠的生母是京都世家贵女,可叶家充其量只能称得上是皇商。她若不费些心思,如何能高嫁? 叶棠这种瑰姿丽色的美人,身后又无强硬家族支撑,稍有不慎,就会沦为权贵玩/物。 她只能步步经营。 杀戮声愈发靠近东宫,立侍再一次催促:“侧妃娘娘,该上路了。” 叶棠看向红漆莲花托案上的三件致命物件,她素来怕疼,又极爱美。白绫上吊,死相粗鄙。匕首破腹,必定不好受。剧毒断肠更是不必说了。 该选哪种死法? 哪怕是到了这个时候,叶棠发现,她还是贪生怕死。 可一想到,若是落入叛军之手,她会看见卫子衍嘲讽的目光,她又不觉得怕了。 就在叶棠思量着如何死会更轻松一些时,一身着娟纱金丝绣花长裙的女子迈入内殿,身后跟着几名宫奴,气势凛然。 来人是徐氏,太子的另外一名侧妃。 大抵是在得知太子死后,徐氏悲愤不已,此刻面容苍白,一片霜色,布满血丝的眼底俱是戾气。 徐侧妃早一年入宫,在册封为侧妃之前,便与叶棠过不去,凭什么区区一个商贾之女,却在京都招惹了无数贵公子,其中不乏天潢贵胄?! “来人!把这个妖女给我押住!”徐侧妃直接下令,内殿无人敢置喙。 毕竟,即便皇朝更迭,徐家身为百年世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位徐侧妃甚至可以保住命,安安稳稳的从东宫走出去。 叶棠无力反抗。 但她很是好奇,徐侧妃想要弄死自己,大可不必急于一时,可这人却频繁回头去看,仿佛是担心有人突然闯进来。 叶棠是死猪不怕开水烫,问了一句:“徐云舒,你在急什么?” 她反正已经是瓮中之鳖,既得罪过霍晏礼,又被卫子衍所厌恶,更是外界以为的太子心中白月光。眼下,等待她的,只有死路一条。 徐侧妃却不做解释,双手伸出,掐住了叶棠的脖颈,咬牙切齿:“京都人都说,你生了一双美人眼,勾魂摄魄,太子更是对你这双眼睛一见倾心,你招惹了一个又一个,他们人人都爱慕你,可我偏生就厌恶极了你这双眼睛,今日我便毁了它们!” 话音一落,徐侧妃趁着叶棠被宫奴押住了双臂,无法动弹,她从袖中取出一只瓷瓶,打开檀木塞,像疯了一样,将药粉洒向卫棠的双目。 “啊——” 一声刺痛的尖叫声让叶棠喊破了音。 她出身虽不如旁人矜贵,但素来不甘心屈于人下,从未想过会沦落这个下场。 双目刺痛袭来的瞬间,她眼前失了光,从白日坠入残夜,不见一丝光亮。 她瞎了。 可即便如此,叶棠在一声尖叫过后,紧咬着唇,因着忍受疼痛,浑身轻颤,便是如此也不肯求饶一句。 缓和片刻,她忍痛,嗓音颤抖,讽刺一笑:“便是我死了,太子最爱之人还是我,而你徐云舒之所以能嫁入东宫,无非因为你是徐家的女儿。太子与我说,他从未与你圆房。” 打蛇打七寸,叶棠知道自己完了,但她也不想让徐侧妃好受。 “你、你……都怨你这个妖女,蛊惑了太子殿下!你现在瞎了,还有什么好得意?!”徐侧妃语无伦次,饶是弄瞎了叶棠,她也并无一丝丝胜利的快/感。 “叶棠,你去死吧!” 徐侧妃疯了一样抓起红漆海棠花托案上的匕首,打算用这最快的方式杀了情敌,她生怕会来不及,动作极为疯狂。 而就在她即将刺向叶棠时,一根箭矢从殿外射入,直接刺穿了徐侧妃的身子,她闷哼一声,低头看了一眼刺穿她身体的箭矢,缓缓转过头去,在看清迈入内殿的男子的脸时,眼底俱是不甘,下一刻,她口吐鲜血倒地,死不瞑目。 徐侧妃这一死,内殿宫奴自是失了主心骨,纷纷跪地,额头贴近大理石地面,瑟瑟发抖。 叶棠得了自由,站在原地,无措的伸出双手:“你、你……你是谁?” 失明的人,耳力会不自觉的敏锐起来。 她听见外面杀戮声此起彼伏,自是知道危险就在眼前。直接死了倒是不可怕,可怕是落入那些个烂桃花之手,她果断的蹲下身子,试图去寻方才落地的匕首。不等旁人折辱她,她自行了断。 一只生了薄茧的大掌,忽然住了她的手,稍一用力将她拉拽了起来,叶棠身子一晃,跌入一具结实修韧的胸膛,空出的另一只手无措的拽住了男子腰间的玉佩。 玉质温润,似是一块貔貅玉佩。 “你、你到底是谁?” 叶棠惶恐。 对方不吱声,但她能清晰的感受到来自对方的眼神凝视。 殿外,一男子洪亮的嗓音传来:“少主!昏君已被控制,禁军被逼节节败退,皇宫已拿下!” 叶棠心尖一颤。 少主……? 哪位少主? 是安阳王世子?卫子衍?亦或是霍、陆二人? 此刻,男子眉目深沉,在卫棠失了焦距的双眸扫过,稍一弯腰,将她打横抱起,依旧未置一言。 他抱着卫棠走出内殿,外面将士自觉让出一条道。 卫棠不知对方想如何,出言威胁:“我、我不怕死,你若辱我,我定自尽!” 这威胁似乎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男子只是看了她一眼,继续往前走,步子矫健且又稳当。 直到耳畔厮杀声远去,空气中的浓郁血腥味也淡了,卫棠才知道自己被带出了皇宫,她被男子放入马车时,立刻缩到车厢角落,双臂抱紧膝盖,失明的双目无措又彷徨,但依旧漂亮。这双勾人狐狸眼内勾外翘,眼角上翘且狭长,瞳孔如被水洗,干净纯澈。她此刻故作镇定,却又漏洞百出,像林中正遭受豺狼追猎的小鹿。 男子站在马车外看了她几眼,幽眸微眯,似是怜惜,顿了顿,这才放下了车帘,遮挡一切。 男子一个手势,车夫立刻会意,这便驾车离开。 车轱辘快速滚动,叶棠险些跌倒,却是莫名松了口气。 她不知道将自己带出皇宫的人到底是谁,但若是对方想害她,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双目依旧刺痛,叶棠试着闭眼假寐,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当即有婢女将她搀扶下来。 接下来,她被安顿的极为妥当。沐浴、更衣、用药,但全程无一人与她说话,她知道,必然是救她之人事先交代过。 可她实在太过好奇,到底是谁救了她? 她这样的人,出生巨商之家,除却美貌与金钱,便是一无所有,是名副其实的富贵花瓶,更是惹了无数烂桃花,是京都世家子弟眼中的苏妲己。 真正的君子都不会喜欢她。 无人与她说话,她便坐在圈椅上,安静的等着。 这一等便是好半晌,她听见门外婢女的恭敬称呼,立刻从打盹儿中清醒过来。 叶棠端坐着,一动不动,一双失明的眸子清澈明亮,已然失了焦距,却更添一种破碎感,让人心生怜惜。 “敢问恩公是谁?” 叶棠这话刚小心翼翼问出口,她就愣了一下,只因随着男子的走近,她闻到了熟悉的甘松香的气味。 这股味道让她猛然想到一人。 美人粉唇半张,震惊不已。 “卫、卫表哥,是你?” 卫子衍,永宁伯府的世子,身份矜持,龙章凤姿,为人清冷孤高,宛若雪峰之颠的一株高岭之花,京都贵女们人人痴慕渴望。她五年前初来京都,自然也打过这位表哥的主意,却是被他冷漠对待,无情的置之不理。 后来,她再也没有主动招惹过他。 她万没想到,救自己的人,竟是卫子衍。 其实,她怕他。 卫子衍总能轻易一眼看穿她,是第一个识别她是心机美人的男子。 她在他面前,宛若毫无遮掩,不着寸缕。 对方不答话,叶棠却能感觉到一股炽热的眼神,她又问:“表哥,你不是一直厌恶我么?为何要救我?” 屋内安静了小片刻,卫子衍才淡淡启齿:“谁说我讨厌你?” 这嗓音清越,如雨打青瓷。分明冷漠,却又透着一股缱绻意味。 他话音一落,卫棠的面颊就被一只带着薄茧的手,轻轻划过,引来阵阵颤栗。 卫子衍的嗓音再度徐徐传来:“叶棠,你乖乖听话,我自会保你。” 叶棠不明白,这“乖乖听话”四个字,到底包含了哪些意味……? 她伸出手,试图攀附着什么,抓住了卫子衍的锦袍衣料,摸到了上面的暗绣,衣裳做工极为精致,他身上还有淡淡的皂香,像是不久之前沐浴过。 叶棠为了保命,敷衍着点了点头:“好、好……我都听表哥的。” 廊庑外一小厮通传道:“世子爷,霍将军来了。” 卫子衍触碰叶棠面颊的手加重了几分力道,随即又挪开,像是默了默,这才对她说:“我一会就过来。” 叶棠故作镇定,她闻到了酥油灯的气味,屋内掌灯了,也就是说已经入夜。这个时辰,卫子衍过来做什么? 答案似乎昭然若揭。 这完全超乎了叶棠的预料,她一直以为,全京都最厌恶她的人,除却那些情敌,便是卫子衍了,他看着她的眼神,一直都是清冷无温的,甚至于那股清冷之中还带着些许的愤怒。 卫子衍离开,叶棠的手摸到桌案,小心翼翼兀自倒了杯茶。 她饮了半盏茶,心绪不宁。 直到再次有人来到屋中,走到她面前。 “表哥?是你么?”瞎子看不见,毫无安全感,听见一丝风吹草动,即刻想要弄明白。 尤其是对一个新瞎子而言,每一个未知的动静都会让她陷入恐慌之中。 可回复她的,只有女子的一声嘲讽冷笑。 “呵呵……叶棠,你可真是阴魂不散,你为何不随先太子一起去死?!你竟然蛊惑了二哥哥,就连霍家哥哥和小侯爷他们也被你迷得神魂颠倒,你这样的女子就是祸害!我杀了你!” 说话之人,乃卫家的三小姐,是她表姐。 下一刻,叶棠手中杯盏落地,碎了一地残渣。腹中绞痛让她无法坐稳,身子跌倒在地,她目不能视,无从反抗,匕首从她腹中拔出,最后又刺在了她的心脏上。 原来,死亡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痛苦,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气血,很快没了痛感,彻底失去知觉之前,她听见卫子衍急切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叶棠!” 他喊得那么急切。 叶棠诧异,这朵高岭之花竟还有失控的时候。 身子逐渐变得轻飘飘,叶棠发现,她的视野中出现了亮光,不消片刻就能看见眼前的一切。 她飘荡在半空,看见卫子衍抱住了她的尸首,一拳头砸在了青石地面上,手背血肉模糊,还看见卫子衍暴怒,砍了他堂妹的一只手臂,将她禁足。 后来的卫子衍更是将她的牌位摆放在房中,日日凝视。 叶棠的魂魄一直不散,好在可以看见东西,不然一个瞎子鬼魂都留在人世间,该是一桩多么无趣的事。 在接下来短短几年之内,卫子衍一步步成为说一不二的摄政王,辅佐了七皇子登基,权柄煊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卫子衍的日常生活委实枯燥,除却朝堂政务之外,便是习武读书,万般沉闷。 叶棠无聊到趴在他面前,细数他纤长的睫毛,对他的一切习惯也逐渐熟悉。 直到有一日,霍晏礼突然闯入永宁伯府的大门,与卫子衍大打出手。叶棠飘在一旁,看着二人打斗,又听见一阵清脆的碎裂声,似是玉碎,像是谁的佩玉落地了。 叶棠听见卫子衍怒喝:“棠儿是我的!” 原来,那高傲孤冷,又不近人情的表哥,一直都偷偷心悦着她…… 可问题来了,霍晏礼他来闹甚么? 叶棠觉得自己此前的小聪明都没派上用场,她必然是忽略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这时,叶棠的魂魄越飘越远,再不受自己控制,一阵靡靡梵音过耳,她的残魂终于散去,眼前一切消失,无烟无尘。 叶棠最后在想,倘若还有来生,她一定会选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一开始,她就该将目标放在卫子衍身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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