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绰沉默了,大魏文武分明,柳家是将门,国子监贡院礼部都由上官家那些世家把持,此事她倒是可以利用言官争取,但重新获得进士考资格的可能性终究不大。齐泽林是清醒人,她知道利用此事做为筹码很难,于是只能将话题重新绕回去。 “所以其实你一直都知道他不是意外溺亡?” “他一沾酒水身上就会起红疹,所以平生从不喝酒,酒醉溺亡,呵。” “你们是至交,他又曾救过你的性命,他这样枉死,你就从来没有想过要替他讨回一个公道吗?” “公道?”齐泽林看着柳绰,讥讽地笑了一下,“公道本该是你们这些身处高位者维持的,怎么如今反倒要由我们来讨,这话你听听,不可笑吗?” 柳绰少见地哑然了一会儿,她知道齐泽林说得没有错,君子在上则息万物之嚣,予万民以公道本该是上位者的责任,然而理是这个理,但若公道二字如此容易寻,她祖父又为何会困死沙场,宠妃又为何能凌驾皇后之上? “你说的没错,所以今日我来,就是想给你一个替你友或者说你恩人讨回公道的机会,我知道礼部当年并没有收走全部遗物。” 齐泽林对上柳绰笃定的眼神,微微一愣。进士考结束当夜,他和林平之私下小聚,二人秉烛夜谈,期间谈文弄墨,大聊抱负——当然,说的主要是他,林平之大部分时间都是带着笑安静地听着。第二日不出意料起晚了,为了赶时间不至于迟到,林平之赴关宴之前并没有回住所,所以他进士考结束带出来的东西便先寄放在齐泽林住处。 当年林平之的死因一传出来他就已经想到了不对,出手如此缜密蓄意杀人的可能性很大,但林平之这种不怎么吭声没什么存在感的老好人能得罪什么人呢?他便想去林平之家里问问情况。结果没有想到,只见到了一处坍塌烧毁的祖宅和一老两小三具焦尸。 这些年他也曾暗地里调查过,但地微无权,实在难有进展,直到......有人给他送来了当年进士考中上官泓的试卷。 前半部分竟然和林平之当年考场所写的一模一样。 林平之当日在考试中不慎打翻砚台弄脏了宣纸,交上去的那份其实是重新抄撰的,而被墨水弄脏的那份初稿便和其他杂物一起留在了他这里。 看到这些,齐泽林怎能不知道林平之一家老小为何而死! 他起身回到屋里,从一个珍而重之的木盒中拿出了那份被墨汁盖了一半的进士卷,“你来找我是想要这个?” 进士考的宣纸由官营局令特制,用的都是罗纹宣,还在宣纸边缘压制了能用手摸出的凸起的年份。 谁知柳绰却摇了摇头,“你应该很清楚,这东西确实是一个较为重要的物证,但仅凭此物,做不了什么。” 宣纸上的年份只能证明这是当年提供给进士考的宣纸,至于字迹,天下之大多少能模仿他人字迹的能人异士,就拿这么一个语焉不详的东西,别说是扳倒一个一品大臣,就是攀扯,都会有数不尽的人过来挡罪,根本不可能闹到皇帝面前。 齐泽林懂了,他勾起一抹讥嘲,“所以你是想利用我的声名以及和他的关系,敲登闻鼓,将诉状直接递到御前,越激烈越好,最好血溅朝堂,造成一个物议沸腾的局面,逼得今上不得不下令彻查?” “不,”血溅朝堂当然足够轰动,也足够引起争议,当年燕辉就是利用这点让上官榷焦头烂额了一段时间,但这一世不同的是她有王霭这步棋,所以无需用一条命来制造一个惨烈的开局,“我需要的只是一个能替我将此事顺理成章地闹到今上面前、闹到大众面前、逼迫今上不得不松口调查的契机。” 如今时局稳定,上官榷不会在这种时候对王霭动手,而王霭跟了上官榷这么多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虽然上官泓之事让他恨得牙痒,但真反的可能性不大。所以她需要将局势搅乱,逼得上官榷对王霭出手。 进士考事关天下文人仕途公平,此事一出都不需要她推波助润,天下文人清流自会群起愤然,逼迫朝堂彻查给个说法。而私换进士卷之事复杂,也有一些年月,查起来不会一天两天就结束。 上官榷身负案子,皇帝这时候还将巡防权交给他难免惹人议论,所以徼循京师改制之事就算继续,兵权也轮不到上官榷了。 “党争,呵,”齐泽林讽刺地笑了一声,“我们这种小人物果然只是你们这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们的玩物啊。” 柳绰默然不语。 齐泽林:“我若配合你,能替平之讨回他应有的公道吗?” 上一世齐泽林血溅朝堂,虽然打击了上官榷,但林平之的事却是不了了之。因为事情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而最初那颗雪子的公道却早随着他最后一位好友的死亡而被人遗忘。 “我可以答应你,无论此次成败,只要柳家还能在朝堂上说得上话,我就会尽力帮你替他讨回公道。你进士考的资格虽然很难再有,但我可以托人替你举荐入仕,只是起点比不上进士,但就像你在卷文中所写,君子在上则息万物之嚣,在下则排一方之难,真想做事,其实不在乎起点高低。” 齐泽林闻言第一次认真打量起柳绰,也许是为了更好地说服他,也许是为了打消一点他的防备心,她没有将斗笠完全放下,露了脸。世家闺秀是怎么样的以他的身份其实没有见过几个所以很难有所比较,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是相信她的,他看得出她做出承诺的认真和真诚,也相信她是一个有诺必守的人。 ...... 元平十七年大雪节气,燕辉九日婚假结束的第一日就遇到大朝会。他凌晨四点就半死不活地被小厮从被窝里给弄了出来,马车在白皑皑的大街上行驶,他就在晃晃悠悠中继续补觉。马车停在宫门外,他从车上下来的那一刻差点原地升天,什么叫‘透心凉心飞扬’!他感觉但凡他在雪地里多站一秒他的脚都能直接被掰断。他跺着脚以最快的速度优雅又不失风度地赶到朝殿,好在能上朝的都是四品以上的大臣,不少都被用惯了,皇帝也不舍得一键替换,是以早就安排了太监,请来早的人入殿等候。 皇宫内的地龙可比皇子府要好上不少,暖和得燕辉不一会儿就昏昏欲睡了。他感觉他的灵魂已然安眠,跟随众人该跪时跪该拜时拜已经是身躯的自我意识了。就在他垂眸用一种高深莫测的表情让所有注意到他的人都以为他只是在沉思就快要混完朝会之时,“咚咚咚咚咚——”震耳欲聋的鼓声让他激灵了一下,吓得他整个人都清醒了。 “什么人?” “登闻鼓?” 他听见周围同僚二二三三的交头接耳,表情严肃,都是一副紧张戒备模样。 其实也好理解,事实上的登闻鼓可不像影视剧中那种设在宫门之外是个人过来有点冤屈想敲就能敲的。且不说它周围有专门的禁军把守,寻常老百姓没点门路想敲?禁军揍不死你。再加上有登闻鼓本就有明文规定——凡敲登闻鼓者,必关军国大务,大贪大恶,奇冤惨案,如无事敲鼓,或所告之事有违,则杖五十。这话看起来没问题,但实际上可操作的就多了。寻常人敲完登闻鼓需把诉状呈交给监察院值勤的御史审看,如果确实是大事,再由御史将其领到御前。但到底是不是大事,是不是真的大冤,这又怎么界定呢?靠的还不是御史的一家之见? 所以寻常老百姓想要靠敲登闻鼓来将告御状难如登天,登闻鼓在大多时候不过只是一种用来给民众展示朝堂公正的作秀手段,实际上真正能使用登闻鼓的人还是本就在朝堂上有权有势的这帮人。 然而这些人闲来无事又怎么会用到登闻鼓呢?所以只要登闻鼓响起,势必就是有要牵扯出大人物的大事发生,而燕辉身为皇子,朝会时所站之地乃一线中的一线,是以一时周围人紧张戒备也就不难理解了。 不过燕辉对此反应倒很良好,一来作为平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的五好少年他很难像周围人一样风声鹤唳,二来作为龙傲天主角,他相信不管什么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能解决,主角嘛,还不是随便怎么样都能活? 御史不愧是打过招呼的,很快就将人带了上来。燕辉打量了一眼来者,三十出头,用他的眼光来看长得不赖,就像书中所描绘的那种温其如玉却自有风骨的君子。就是表情略显悲凉,仿佛带着视死如归,给人一种悲壮的苍凉。 诉状是他亲笔所写,条理清晰用词激昂,看周围人的反应应该是属于文采斐然那一类的。 经过几天恶补,燕辉在文言文的造诣上差不多已经找回了高考的水平——通篇翻译很难,但大致意思能懂——为了儿子的前途换卷杀人灭门?这简直比穷小子寒窗苦读十二年高考成绩被权贵冒名顶替听起来还更可恶啊,怪不得要反帝反封建! 齐泽林的诉状就像是一颗石子,在按部就班的朝会上顿激千成浪。寒门清流群起而攻之,各个哽着脖子就像是要吃人一样朗朗着要彻查给个说法,上官榷一派自然据理力争一一反驳,控诉无端污蔑整个朝殿就是是炸了锅一般,仿佛下一刻手中的笏板就要砸到对方脑袋上。 燕辉本就站在第一排边角上,人群一朝中乱他的周围就更显空旷了。他目瞪口呆地在龙柱旁看着文人们互喷飞沫,平生第一次参加朝会,简直惊呆他了。 “够了!”魏帝如鹰般的眼已经越来越沉,脸上的怒气就像是是要控制不住一般,徼循京师改制之事近在眼前,费了这么久的心思,如今却出了这样的事情,这让他怎能不怒? “放肆!”天子一怒可镇四海,吵闹的大殿立马静了声,一时间所有人都捧着笏板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唯恐成了出头鸟。 魏帝垂眼望着手捧诉状跪在殿中的齐泽林,此事虽大,但物证不足,众议沸腾之下他下令彻查是必然,但只要上官榷能尽快摘出来,对军制改制之事也就不会有什么影响了,他咳了一声,正想说话,结果突然听见跪在地上的齐泽林大笑了几声,声音含悲无尽苍凉。 “天地不仁,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低头闷笑了几声,再抬起头时眼神已然平静无波,就像是早已准备好了死亡和台词,“世道不公,科举不公,这世间的公道何在,我等读书人几十年寒窗苦读又有何意?!” 一语毕,齐泽林带着一股子绝望,狠绝地撞向了最边上的龙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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