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默双手揣在袖筒里,后背顶开皮帘子,身子一旋,走进食肆。 草原昼夜温差大,这阵太阳还矮,清早的秋风跟小刀尖似的,刮得脸皮疼,羊皮夹袍都有点搪不住。 屋子中心,火塘里烧着炭条,弥散开暖意。 时辰尚早,六张桌只坐了一位客,皮帘子一动,她的眼帘也一撩,又放下,继续舀起一勺炒米,咯吱咯吱嚼。另一个盛着奶的粗瓷碗旁边,搁着一把寒酸的铁刀。 谢默朝她走过去,在她对面凳子坐下,手从袖子里抽出来,拿起那碟炒米,哗地洒进奶碗里。金黄粒粒,衬着雪白凝脂。 女刀客抬头看了他一眼。谢默笑一笑,“炒米不是这么干吃的,要拌在奶嚼口里。你再尝尝。” 那女子低头又舀了一勺带炒米的奶嚼口,放进嘴里,漠然咀嚼,也没露出享受美食的表情。 谢默慢慢把手拢回袖筒里,道:“我叫谢默。怎么称呼?” 女刀客头也不抬地道:“徐末。” 谢默来了兴趣:“侠女您是哪个末?” “穷途末路的末。” 这时食肆主人过来,在谢默肩头拍拍,显然与他相熟。谢默朝他一笑,说了两句蒙语。 主人去了再回,给他拿来一碗马奶酒。谢默以几乎是温柔的眼神看着它,一手端起来,往嘴里倒。 徐末的目光落到那只手上。 谢默的手瘦长,皮肤虽然跟脸皮一样晒得发黑,但指甲一枚枚都修剪得短而整齐,缝隙里干干净净,一点泥垢也无,这手在草原上的粗人堆里,简直像黑炭筐里的白棉球一样罕见。 ——只有用剑或用刀的高手,才会这样珍惜自己的手,但这个谢默明明没什么武功。 她只看见了那一眼,谢默咕噜喝了一大口酒,两腮鼓起,手快速缩回袖子里。他眯起眼,两腮一点点瘪下去,喉结一下下动。 她皱眉道:“你早晨就开始喝酒?” 谢默暂时没答,等嘴里的酒都落了肚,才开口:“这蔬方,酒不是酒,是药。喝点手脚暖和,也能少疼一点。” 徐末低下头用大铁勺刮碗底的奶糊,笃笃有声。 她把最后一勺奶嚼口抿进嘴里,“路上不能喝酒。” 谢默愣了愣,断然拒绝:“那我不走了。你上旁边那房子,去找大锅头,把银子退给他。” 徐末抬头看他,似乎在估量万一此人发酒疯,自己能不能压得住,她思忖一阵,改口:“喝多少、什么时候喝,听我的。” 谢默松一口气,“每天不能少于三两。” “一两。” “二两。” “一两半。”徐末淡淡,“你可以自己掺半两水。” “路上花费,老荣已经付给你了,酒钱你出。” “我出。” 谢默叹口气,皱眉一点头,拿起桌上酒碗咕嘟嘟往嘴里灌了一气。 铁勺叮地一声躺倒在碗里,徐末推开那个干净得像洗过的碗,拿起桌上的刀,“我去上鞍子。你也去带你的马,到马厩来跟我会合。” 谢默却道:“我不骑马,你也不骑。”他笑一笑,“装送了一架马车,就在外面。” 徐末有点惊异,也有点不悦,一张少女样的脸陡然冷了起来,“昨日谈价钱的时候怎的不说?驾车要慢很多,危险也会增加。你既是马队领哨,为什么不能骑马走?” 谢默的手指在酒碗边沿滑了半圈,落下去,那只颀长干净的手,搁在泛着油垢污光的黑桌面上,像不属于此处的一样装饰品。 他平静地望进徐末的眼睛里,露出一个苦笑,“若还骑得动马,你以为我会回家乡么?” 徐末瞧着他。 也是,草原上的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她慢慢又软了些,“以后这种事,早些告诉我。” “好。”他一口喝干了碗中酒,把碗往前一推,“你去付账。这碗也算你的。” 马车是八成新的竹篾棚子车,里头铺了两层羊毛褥子,还备了一套新净的袍子和羊羔皮帽。 拉车的则是上好的南番马,栗色毛片,腿健胸阔,驮着挽具站着,乖驯地低垂长睫,并不知道自己即将离开故乡,去到遥远的江南,很可能再也不能回来。 徐末自己的马,还不如这匹南番马好—— ——她的马跟刀一样也是便宜货,丢了卖了,都不心疼。她很容易就寻到买主,卖了马,又从买马人手中买了张地图。 她坐在马车的驭夫座板上,一边等待谢默,一边研究地图。如果驾车,一些骑马能通行的小道就走不得,要绕路。 此际太阳升得一杆高,许多牧民已骑马出发,由牧犬前后夹辅,驱着羊群上草场。 羊叫,狗吠,马嘶,人唿哨,一时热闹起来。 远远地,谢默半垂着头走回来,腰间骨笛跟着步子轻晃。 他道,“好,我道过别了。走吧。” 徐末慢慢卷起地图,斜插进衣襟里,“你根本没进商队的房子,进的是马厩。” 谢默一怔,继而微笑,“我也没说跟人道别呀……我是跟马道别去了。人不用。” 他绕到马车后面,爬进车厢。徐末挥鞭,叱一声,马车走起来。 谢默透过小窗,望着不断后退的原野,手在羊毛褥子上慢慢抓紧。朔北的蓝天,格外空旷高远,风也死硬,无花亦无树,比起他的故乡,绿湿眉睫的南浔,可说是毫无景致。 他曾厌烦这萧疏、枯瘠的一切,然而真到离开这天,忽又生出无限酸楚与留恋。毕竟正是这萧索之地,敞开胸怀救了他的命。 原来异乡也和故乡一般,早在心里生了根。 车路过某栋黄土房,门前立着一根苏勒德大熹,阳光在那三叉矛的尖端闪耀,其下马鬃垂缨,风吹得斜料余斜飘起。车厢和驭夫之间,挂着道蓝布帘,帘子也被风掀开一角,露出那人的背影。 车尽管颠簸,那背一径挺直,稳如山岩。 走了半个时辰,后面隐隐传来急促马蹄声。 徐末回头朝后望去,谢默也从窗里探头。黄土路上,一骑追来。 谢默看一眼徐末。徐末手按到腰间刀柄上,那双漆黑潭水似的眼,首次亮起寒光,一刹那,整张脸都变得不同了。 谢默这时才确定,这个女子,与草原上那些都不相同,身体里流淌着不属于草原的血。或许他们二人,才是一路的人。 马如箭矢,很快能看清马上骑士是个姑娘,一身红袍骑装,黑皮帽下的小辫飞扬起来。 谢默失声道:“她?” 徐末问,“是你在赛哈淖尔的仇家﹖” 谢默摇头。 那姑娘此时已到距马车十步之内,一弯腰,从马鞍上提起一只布包袱,手一挥,朝徐末掷了过来。 眼见来物势头并不猛,不是要伤人的意思,徐末扬手接下,入手只觉软绵绵的。 马车辘辘向前,那姑娘的马却停了,她乘在鞍上,目送马车远去,开口唱起歌来。 逐草之民,面对苍天碧野,感自身之渺小,油然而歌,歌调都悠长、甘冽,多有哀伤之意。那姑娘歌喉高亢清亮,直冲云端,如一道柔柔绸缎,在天地间抖动。 徐末只听得懂那些吟咏似的啊、哈、嘿、哦,谢默却明白歌词,他面露戚容,摸起腰间骨笛,搁在嘴边,吹奏起来。 笛声宛转,应和歌声。 马车渐行渐远,姑娘小成一个红点,歌声渐杳,终至不闻。 谢默放下骨笛,从车厢中爬到前面,拿起布包袱,坐在驭夫座板的另一侧,慢慢解开。徐末看时,大布包里还分几小布包,再解开,里面分别裹着乳黄色奶食和干粮。 谢默翻捡着,“这是酪丹子,这是奶皮,奶豆腐,莜面饼。”他双手抚在上面,眼眶红了。 徐末轻叹口气,问道:“那歌什么意思?” “意思是,心上人走了,我的心像没了翅的苍鹰,我的酥酪也不再香甜。心上人,等你回来,我亲手给你斟一杯下马酒。” 徐末道:“歌很好。” “是很好。” “姑娘也不错。” 谢默苦笑道:“岂止不错。” 徐末道:“我昨天见过她。她是不是那家食肆主人的女儿?” “对,你记性很好。她叫萨仁,是月亮的意思。”谢默道,“上半年我病在赛哈淖尔,她照料了我半个月。” 徐末道:“荣贺说你要回家娶妻?何不就在此解决?江南的月亮,又不曾比塞北圆些。” 徐末对塞北草原有着浓烈的情感,她来塞北这些年,从未动过回去的念头。 谢默垂头拨弄那小块小块的酪丹子,一笑,“快死的人,娶妻做甚?” 徐末一诧,因荣贺曾说他要“回乡侍奉父母,娶妻生子”。 谢默仰头,靠在车棚子边沿上,双手拢在袖中,声音幽幽,“我是骗老荣贺的。我父母早死啦,我要回去,只因自知活不长了。狐死首丘,我想看看杏花、吃条鲈鱼,喝一次桑甚酒再死。” 徐末静默,半晌道:“你回乡之后怎样,不归我管。只是你莫要死在路上,荣大锅头的银锭,要你我两人才能领到。” 谢默道:“放心,我有数。不会让你亏本。”他掰下一块奶豆腐搁进口中,道:“这是萨仁亲手搅出来的,你尝尝?” 徐末目视前方,摇头。 谢默刚要说什么,只听身后又传来马蹄声。向后望去,来路上又一骑驰来。 徐末心烦,转头对着谢默冷笑:“上个是月亮,这个莫非是太阳?” 谢默望着那逼近的马,并不回答。 这回马上的人却不是姑娘,是个年轻汉子,马蹄哒哒如急雨,他策马趋近,转到谢默那一侧,瞋目瞪视。 谢默朝他呼叫了一句话,徐末听不懂,只觉那汉子面色不善。 她方生警觉,那汉子忽以极快的手法取弓搭箭,一箭朝谢默射来! 由于距离近,箭几乎是瞬间就到了,徐末闪电般擎刀,刀锋一劈,将那枝箭斩成两段。 谢默手一伸,把两截箭接到手里。徐末怕那人还要纠缠,抖缰叱马,马车加速向前行进。 那汉子倒不追赶,他同方才的姑娘萨仁一样,也勒停了马,目送马车远去。 直到确认再无危险,徐末淡淡,“草原男儿送别心上人的方式,倒是别致。” 谢默失笑,“你误会了。他的心上人不是我,是萨仁。他叫毕勒格,是这一带最有名的神箭手。萨仁照顾我那半个月,他以为我跟她好了,找上门来,说等我病愈,要跟我赛马比箭。我没答应他……不过方才那一箭,确只是送别,不是为了要命。” 他把那半截箭头递给徐末。只见箭头折去了铁头,还用布裹了起来。 徐末看那箭时,谢默看她,目光灼灼地审视一阵,“你方才那一刀,很不错。” 徐末并不觉得这是夸赞,“有一刀错了,我活不到今天。” 谢默看看她的刀,“你握刀时,刀柄离虎口远,拇指更近食指,这是南边门派的刀法。但你出刀虽快,内力不甚佳,因此不可能是武夷派的弟子。我猜,你是庐山派?潇湘派?江南天罗派?要不就是伏波楼‘紫髯金刀’骆探虎的徒弟?还是湖州岁寒斋‘赤松老人’门下?” 徐末转头看他,“昨天我探过你的脉,你经脉里空空荡荡,没内力也没武功。你怎懂这些?” 谢默面不改色回答,“我毕竟也是走江湖的人。吃出江浙菜和淮扬菜的区别并不需要会做菜。哎,你还没答呢。” 徐末保持沉默,唯闻马蹄有节奏地敲打道路之声。 许久,她道:“我有没有问过,当年你为何受伤后躲在茶叶桶里出洛阳。” “……没有。” “我有没有问过你何以活不长了?” “没有。” “我有没有问过,为什么你此时才回故乡?”谢默不说话了。 徐末道:“我什么都没问。你为什么要问我?” 谢默沉默一阵,眼望天边一行秋雁,“你可以问。我又不曾拦着你。” “你会答吗?” “不会。” 过了一阵,徐末道:“我倒有别的问题问你。” “你问。” “荣贺说你因受塞外风沙,落下了病,是什么病?” 谢默转过头来,瞧着她。好似要把她盯出洞来。 徐末语声平静,“不要误会。你若有什么急病,痫症之类的,照实说出来,好教我有个准备。” “还是为了拿足银锭,对吧?好,好。”谢默似笑非笑地一下下点头,“病呢,倒也不算多,四五样吧。在西夏地界遇过一次沙暴,差点被埋成死尸,靠老荣贺他们刨出来的,昏了一天才回苏,打那以后肺便不好,一着了凉爱犯咳嗽,咳得久了又发高热。还有,这六年总吃硬食冷食,饥一顿饱一顿,胃也坏了,后半夜常常疼醒。还有……” 徐末皱眉打断他,“这些都不是要命的毛病,就不必说了。有没有一犯起来立时会死的病?” 徐末一张俏脸,冷着问出这句话,她忽然发现谢默原先饶有兴趣的眼中打了个痛苦的闪。 一现即没。 ……像个错觉。 她再定睛看时,谢默眨眨眼笑了,“你这问题倒有趣!如果真有一犯就死的病,我又怎会活着知道?” 一路无话,黄昏时分他们到达一个小镇。 徐末停下马车,短暂地离开了一阵,回来手里拿着一堆东西,抛给谢默,“你那皮夹袍太惹眼,把这身汉人衣服换上。那一头辫子,也统统拆了。” 谢默把那衣服抖开,拎起来,一看就是不知从何处顺手牵羊偷来的旧衣。他吸着鼻子嗅嗅,眉头一紧,“我不穿!一股酒臭气。” 徐末倚在门柱上淡淡,“你一个拿酒当早饭吃的酒鬼,还嫌别人身上有酒气?快换,不换不走。” 谢默两手拢在袖子里,头转到一边,看着车厢角落,“有本事你来把我扒光!反正我不换这脏的臭的。” 徐末居然真的犹豫了一下。谢默没料到这个犹豫,也真的怕了一下。 哪有女子上来扒他衣服的道理。 这个徐末看着真是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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