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三十年的夏天似乎特别漫长。 这一年发生了震惊整个大衡国境的科场舞弊案,太子太师枭首示众,太子疯魔失智,蜗居东宫。 舞弊一案牵连甚广,陛下仁德,未开杀戒,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参与其中者,贬官的贬官,削爵的削爵。 朝野内外蠢蠢欲动,游走在权力旋涡之中的所有人都明白,这一遭下来,太子已经不废也废了。 于是安王府门庭若市,朝臣们回想这位王爷既往的政绩,他贪婪、好色,品性不如太子。但他会用人,有拥趸,也做成过几件大事,譬如水患赈灾、譬如金矿修税、譬如老兵抚恤…… 朝臣们就这样试图说服自己,仁者已死,但枭雄尚在,枭雄未必不能当个好皇帝…… 在这样自我安慰中,日子久了,也就信了。 然而造化总是弄人。 太子和安王斗法三十年,连命运都已经习惯了他们的纠缠拉扯。如今太子倒了,安王这边很快就出了事。 只不过出事的不是安王本人,而是安王的胞妹——二公主王暖。 景德三十年七月初七乞巧节这天,刑部的一个詹事桑挺弹劾翰林学士裴澄,弹劾他与二公主王暖于护国寺苟且私通。 桑挺的死谏奏章上说,公主自愿为驸马公孙再遇守丧三年,驸马丧期未过,公主此举乃是淫/乱不贞;裴澄身为朝廷命官,染指孀居公主,视君威法度于无物,实乃不忠不义;护国寺为皇家寺院、佛门重地,公主为皇家血脉,裴澄亦是名门之后,二人行事这般龌龊,于家不孝,于国不祥。 这份弹劾一出,众臣皆惊。 陛下高居在王座之上,满目疲惫,只道一句:“查。给孤……查。” 玄乙和陈天忌接到内宫传来的消息,急忙驱车赶往护国寺。 玄乙急得红了眼眶,陈天忌握住她的手,想要安慰她。 玄乙却因为陈天忌的这番亲昵更加难受:“阿暖这事可大可小,可安王是个心狠手辣的,陛下又最是看重皇家颜面,若他们下了狠手,阿暖就真的没有指望了。” 陈天忌明白玄乙在说什么,安王此时风头正劲,他不会容许有人在这时候拦他的路,哪怕是他的亲妹妹。 而且……安王其实很像陛下,只不过两人年少时的境遇不同。陛下少时孤苦,所以善于伪装,安王自幼受宠,故而放浪形骸。可内里,他们父子是一样的,都最看重自己,无尽凉薄。 王暖和裴澄如今这般,陛下和安王未必顾念亲情,痛下杀手这种事,他们做得出来。 更何况自古以来,公主与朝臣私通,都不会有好下场。 前朝一位公主高龄未嫁,同自己老师家的儿子情难自禁,一夜云雨,最后珠胎暗结,事情败露。公主被幽禁终生,男子被处了宫刑。 王暖尚在驸马丧期,与前朝那位公主的处境相比更为不利…… 这桩事,怕是要麻烦了…… “你先莫慌。”陈天忌还是安慰玄乙:“裴澄还没回京,他这几年算是能干,而且裴澄的父亲裴令大人是正二品的大员,裴家大哥二哥也都在朝中,称得上栋梁之家,陛下哪怕做做样子,也不会不给他辩驳的机会。另外裴澄和王暖有过婚约,这事儿咱们好好筹谋,当是不会伤及他二人性命。” 玄乙点了点头,但还是气恼:“那桑挺什么来头,与裴澄什么仇什么怨,竟趁着他出去公干弹劾他,实在是不磊落。” 桑挺……玄乙当年只在太平书院半年,对书院的许多人是不认识的,陈天忌对这人却有印象。 桑挺此人非但同裴澄没什么仇怨,相反,两人在书院是形影不离的朋友。 陈天忌同因为出身高些,同裴澄和桑挺不在同一学堂,但岳君然与他们是同窗,旧时闲聊,听岳君然提起过,桑挺家境不好,母亲是老实农民,父亲却是个成日出入风月场所拉皮条的。 桑挺长相俊秀,在书院因为这层家世,没少收人欺凌,那些个贵族子弟时常将他拉到角落里,将他的衣服扒得只剩一条亵裤,然后拳打脚踢一通,还说他读书有什么用,将来肯定要子承父业,进青楼做小倌的。 这种事时常发生,裴澄孟桃还有岳君然三人常一起行走,每每碰上,都会出手相助,但因着三人也都是普通官员或者客卿家的,那些欺凌桑挺的人对他们没什么顾忌,这次收手了,还有下次。 倒是后来有一回,王暖来书院找裴澄,见了桑挺受欺负,便用公主的身份,狠狠罚了当时为首闹事的,从那之后,桑挺才算脱离了苦海,之后便同裴澄走得很近,算是好友。 后来裴澄那一年的殿试,裴澄是状元,桑挺是榜眼。一双挚友,金榜双雄,还是当年的一段佳话。 以桑挺的出身,本来即便入朝为官,也不会有太好的出路,多亏了裴家奔走照拂,他才能在刑部谋一个这样好的官职。 这样算起来,王暖对桑挺有恩,裴澄对桑挺有义。没想到,竟是桑挺将他们二人送到了屠刀锋刃前,陈天忌也有些想不明白。 玄乙听了,也是困惑,只能猜测:“或许这就是久负深恩终成仇吧……” 两人很快到了护国寺,护国寺偏院,也就是王暖住的厢房前头,已经有了禁军把守。 为首的将官是陈天忌的旧识——高长缨。两人一同经历过桑陀国之战,算是生死之交,高长缨见是陈天忌来了,知道他一直是陛下心尖儿上的人才,加之对于公主的软禁,陛下并未有特别明确的严惩之意,所以高长缨愿意卖陈天忌一个面子,将他和玄乙放了进去。 护国寺的偏殿很大,从入口穿过院子,要走好长一段路。 玄乙走着,看到院子里种了一片树,可明明是盛夏时节,树上的叶子却已稀疏枯黄,竟是一派凋零景象。 玄乙忍不住多看了这些“老树”几眼,再抬头时,王暖已经站在廊下,等候他们了。 玄乙有些急切地迎上去,王暖却很从容,引着玄乙和陈天忌在“老树”底下的石桌前坐下来。桌上已经备好了茶点。 “我就知道你是个沉不住气的,定会火烧屁股一般前来找我。”王暖一边给他们倒茶一边说道,语气一如往常活泼恣意。 王暖这样,反倒惹得玄乙更为担心:“阿暖……你……” “这树有来历的。”王暖笑笑:“我住的这处地方,先前是护国寺的姻缘殿,百姓们会来这里求姻缘。后来那邪门的精诚寺接手了姻缘的生意,这里便没怎么有人来了,姻缘殿就成了厢房。这些树是我很小的时候,一个西洋国的大臣来我朝出使,送来的礼物之一。很像咱们大衡的合欢树,开出来的花金灿灿的,父皇就给它取了汉名,叫金合欢。那个西洋使臣说,这树在他们国家也叫相思树。父皇听了很高兴,将这些树分作两批,一批种进了母妃的朝露宫,另一批就是这些了。” 玄乙不明白王暖为什么蓦地讲起这树的来历,只听王暖继续说道: “我小时候骄纵顽劣,好奇心也强,洋人长得和咱们不一样,他带来的物件儿我在大衡也从来没见过,于是我就整日缠着使臣,要他给我讲新鲜事。他说他们那里,房子都是圆圆的顶,长着翅膀的小人儿是他们每家每户都会有的吉祥物,还说那里的男女定情,男子会为女子送花。我问他,是送金合欢吗?使臣摇摇头,他说相思树的花很美,却有两种寓意,对老者意味着长寿安宁,可对爱侣则不然。” “对爱侣……相思树意味着什么?”玄乙问道。 “稍纵即逝的爱意。”王暖回答,此时她的笑容里终于有了一丝苦涩:“这寓意……很像我同驸马。” 王暖此言一出,玄乙心中蓦地一紧,她心疼王暖,却又很是纳罕。 王暖说了这么多相思、这么多爱意,却并未提及裴澄,而只说了驸马。可如今出事的,是她和裴澄,难道……桑挺弹劾错了?是在污蔑他们二人? 或许阿暖和裴澄本就没有什么,只是普通友人间的走动。 那这样就好办了!桑挺诽谤当朝公主和朝廷重臣,其罪当诛啊! 想到这里,玄乙心头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她面色和缓许多:“这样说来,你和裴澄……” “我和裴澄,确实做了苟且之事。”王暖直言不讳:“驸马死后,我一人在此清修,日子过得孤苦。裴澄常来看我,有时同我论诗,有时与我手谈,他停留的时间越来越久,我没有拒绝。一次深夜小酌之后,我们不再克制,共赴巫山。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王暖的语调太过平静,平静到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又同她毫不相干的事,这种平静让玄乙和陈天忌都觉得可怖。 玄乙紧紧握住王暖的衣袖:“阿暖,那你们是怎么想的。你别怕,有我们这些朋友在,咱们好好打算。你们二人本就有婚约在前,如今驸马也已过世,虽然未过丧期,与礼制不合,但陛下一直疼你,贵妃又是陛下挚爱,你多说些软话,贵妃再劝一劝……我这边去求我姑母,她好歹是中宫皇后,说得上话的。” 说到这里,玄乙又有些恼:“这个裴澄也是,事情都到这一步了,他竟还去跟着孟老搜集什么地志编纂什么书册,应先将你们的事定下的。待他回来,我让他日日去陛下的勤政殿前跪着……这样……” “玄乙。” 王暖打断玄乙,仍是笑着的,而且笑容里带了安抚,如今这个四面楚歌的公主,竟试图安慰自己的好友。 “事情没有你想得这般简单的。我是一国公主,享百姓供奉,自然要事事为他们做表率。如今我做下这样的事,于礼法,于情理,都不该被宽宥的。” “那你……”玄乙豆大的泪珠接连从眼中掉下来。 “而且。”王暖抬起袖子擦拭玄乙的眼角:“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裴澄。我生生世世,只有公孙再遇一个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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