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果真收到了陈府葬礼的请帖,不过请的只有鸿鹄一人。 鸿鹄是陈天忌在桑陀国一战时候的长官和同袍,目睹了陈天忌坠入深涧的过程,他大捷归来后受封靖南将军,于情于理于身份地位,鸿鹄受邀都是应当的。 不过大衡的葬礼,素来就是一个重在参与,逝者生前的友人同侪若是得了消息,自可去吊唁一番。 玄乙是想去陈家走一趟的,但不能在葬礼当天去,若是唢呐都吹上了,纸钱都撒上了,就是玉皇大帝亲自到场也是于事无补。 玄乙的本意,就是不能让这场葬礼办成,但她这么做不只是为了陈天忌。这场葬礼过后,陈家内宅格局便会大变,是要有人获利的。 陈家后院的妻妾各有来头和手段,赵氏、钱氏母族的势力在朝中盘根错节。 陈天忌这场葬礼,根本不是陈相的家事,是极有可能要在珞城掀起风浪的。就像当年翰林院孟家嫁女,京城暗流涌动,是一样的道理。 玄乙求了鸿鹄,在葬礼之日的前两天去陈府拜会。 陈府大院玄乙相当熟悉,前世没少来这里请安伺候,这几进几出的院子,每个院子她都站过个把时辰。 前世她是公主,婆母们再蛮横,也不敢明目张胆打骂罚跪,于是便时常以各种理由让她站在院子里头候着,算是端一端婆母的威严。 玄乙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能再活一世,能有故地重游的机会,只是此次,攻守易型,虽然日后再无瓜葛,但能让陈府这几位难受些时日,也不枉命运这样厚待她。 再有两天就是葬礼了,陈府下人们正在布置葬礼现场,陈府的挽联灯笼都已挂上,已经颇有些哀景哀情。 玄乙走在院子里,倏尔听到阵阵女声,正在催促下人扎灵幡,这声音玄乙熟悉,是钱姨娘的,上辈子就是她“好心”给玄乙出主意,让她把丫鬟们送到陈天忌房里,好拴住陈天忌的心。 玄乙上辈子只是恋爱脑,不是真的傻,自然没有答应,钱姨娘为此没少在陈天忌的嫡母赵氏跟前编排自己。 玄乙只淡淡瞧了她一眼,钱姨娘似是冥冥之中感应到什么,也冲玄乙瞧过来,只是玄乙已经回了头,两人的目光没有对上。 一旁坐着看热闹的陈灵泽倒是流了哈喇子:“姨娘,这姑娘是谁啊,天仙似的。” 钱姨娘看见自己儿子这般模样就来气:“晏宁公主。皇后心尖儿上的人。你啊,甭想……” “我怎么了?”陈灵泽不服:“我是当朝宰相的儿子,尚书令的嫡亲外孙,而且陈天忌那便宜货死了,我……” “闭嘴!”钱姨娘喝止住陈灵泽:“渔网未收,就不能生火架锅。你近来安生些,好好读书,听你外祖的话,巴结好安王。只要过去这些天,将来莫说是个晏宁公主,你就是要天上的嫦娥,她都得乖乖洗干净在你床上等着你。” 陈灵泽闻言乐开了花,赶紧拍了自己的脸颊一巴掌:“姨娘说得对!儿子这就去读书!这就去这就去!” 见陈灵泽走了,钱姨娘放下手中的活儿,跟在了玄乙和鸿鹄后头。 …… 陈文忠见鸿鹄和玄乙相携而来,显然有些意外。 他知道儿子对李家这个庶女是动了心思的,但玄乙心中如何想,陈文忠并不知晓。而且看此刻玄乙的表情,不像是来致哀的。 虽是义女,可到底是封了公主,而且被皇后视如己出,陈文忠恭恭敬敬对玄乙行了君臣礼。 “晏宁公主芳驾莅临,不知有何贵干?”陈文忠问道。 玄乙也不绕弯子:“陈相,对于贵府这桩丧事,本公主有些建议,陈相可愿一听?” 陈文忠这才好好看了一眼这个小姑娘。 她有美貌,让人见之不忘的美貌,可如今这年轻甚至稚嫩的美貌中,溢出了一些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然而这种压迫感并不因为她的傲慢,而是因为她与生俱来的气韵。 陈文忠位极人臣三十年,后宫的娘娘,官宦的家眷他见了不知多少,但能有这般气场的女子,还是少有。 陈文忠心里生了些兴趣,陈天忌年少时同他提过一次玄乙,当时陈文忠只将玄乙看做将门里不得宠爱的孩子,一心想要攀附陈天忌。 如今看来,竟是自己武断了。 陈文忠打量玄乙的同时,玄乙也在凝视陈文忠。 她今日是来给陈文忠讲道理的,讲道理之前,必定要做功课。陈文忠一生为朝廷鞠躬尽瘁,似乎除却政绩与清誉再无所求,可玄乙知道,出身寒门,靠自己一步步爬上来的人,绝不会甘心自己拼尽一生成就的基业毁于一旦。孟老太爷如此,陈相也如此。 在片刻无声的对视过后,陈文忠遣退了下人,请玄乙和鸿鹄入了座,自己也坐下来。 “公主请讲。” “我若是陈相,绝不会办这场葬礼。”玄乙直截了当。 “为何?”陈文忠蹙了眉。 玄乙的话让他有些不快,她比玄乙年长二十多岁,是朝廷重臣,也是长辈,太子安王平日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这小丫头说起话来却毫不客气,颇有教他做事之态,而且还是他的家事。 玄乙看向陈文忠,接下来的一句话,玄乙的声音语气并不慷慨激昂,甚至平静极了,却像一记闷雷,正打到陈文忠的七寸上。 “陈天忌若只是失踪,陈相还有时间培养一个好孩子。可陈天忌若是死了,陈家也就完了。” 玄乙的这句话,就连一旁听着的鸿鹄都云里雾里,可陈文忠的手脚却生了汗。 玄乙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陈文忠共有一妻三妾,育有四女三子。 四女皆为嫡出,三子皆为庶出。长子陈天忌是孙姨娘所生,次子陈灵泽是钱姨娘所生,还有最小的儿子,叫陈灵机,今年刚满两岁,是三年前入府的周姨娘所生。 陈天忌虽是庶出,但已经抬了嫡出的身份。若他活着,家业爵位就都还在他手里。即便他回不来,等将来陈灵机长大了,若是个成器的,完全可以将他抬起来,继承陈家的一切。可陈天忌现在若是死了,爵位就是顺位继承,陈灵机如今不过才是个两岁的奶娃娃,陈家产业爵位自然就落到陈灵泽头上。 陈灵泽…… 陈文忠太了解这个儿子了,陈家在他手上,不长久的。 …… 玄乙之所以敢这样说,也全仰赖于前世对陈家内宅的熟悉。 若说陈家有什么人对她不错,这个周姨娘算是当之无愧。 周姨娘是陈相正妻赵氏乳娘的孙女,比陈天忌大不了几岁。赵氏虽因为孙姨娘同陈文忠离心良久,但钱姨娘受宠太过,赵氏怕内宅大权旁落,便将周姨娘塞到了陈文忠房里,制衡钱姨娘。 周姨娘虽是家生子的奴婢出身,年龄也不大,但人是聪明通透的。任赵氏和孙钱两位姨娘斗得如火如荼,她也只是作壁上观。 有时候玄乙在那三处受了挤兑难为,周姨娘还会开导她。 “公主不用将他们放在心上,您是公主,驸马也是人中龙凤,咱们都这么年轻,那三位再折腾还能折腾几年啊。到时候陈家的田地、庄园还有银钱,都是驸马的,咱们的快活日子在后头呢。” 就差把“不要和一群老不死的计较”写在脸上了。 或许是因为母亲的豁达,陈灵机也是个可爱的孩子。 前世玄乙嫁过来得早,陈灵机还没出生,这孩子算她看着长大的。 陈天忌也很喜欢这个弟弟,她小产之后,陈天忌经常把陈灵机带回公主府小住。 陈灵机五六岁的年纪,扑了蝴蝶摘了花就往她跟前凑:“嫂嫂,送你蝴蝶,还有花花,嫂嫂笑笑……” 玄乙的那段时日也因此不那么难熬,她还给陈灵机改了名字,这哪是陈灵机啊,这是陈机灵。 陈灵机若是好好教养,会是个出色的世家公子,比不比得陈天忌难说,但比陈灵泽好上一些,属实没有什么难度。 玄乙清楚这一点,陈相更清楚。 正当两人各自思忖时,钱姨娘端了茶水果子进来,一一呈给了玄乙和鸿鹄,自顾自跟他俩打着招呼:“两位别光顾着说话,吃些茶点。妾身已经知会了小厨房,备了酒菜,老爷待会儿同两位且用且谈。” 说罢,钱姨娘便坐在了陈相一侧的位子上,竟没有要走的意思。 陈相沉溺于玄乙那句话带来的余震中,没有太注意钱姨娘的举止,默然良久,终于说道:“公主言之有理,吾儿尸身尚未寻到,葬礼……还须商榷。” 钱姨娘方才其实已经在外头偷听了半天,玄乙的那句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她不明白,她们一家人同晏宁公主无冤无仇,可她竟要生生断了儿子的袭爵之路。 她堂堂尚书令嫡女,在这后宅里头苟且半生,她决不允许任何人阻碍他们母子。 于是钱姨娘装作惊讶,言辞恳切跟陈文忠说道:“相爷,妾身知道,您同天忌父子情深。我这做姨娘的,也自然是疼他的。可如今数月,咱们什么法子都用过了,天忌依旧没有音信。天忌何等功夫,若他真的还在,必定会给家里来信保平安的。妾身知道,这话残忍,可是天忌……那也是我从三四岁上看起来的孩子,我一想到他的魂魄在外头飘着,想回家都找不到路,我这心里头,就和热油烹着一般。” 说到此处,钱姨娘泪如雨下,接着又道:“而且帖子都给您的朝中同僚们递了,还有不少给咱们送来了例礼,若葬礼取消了,他们那头,咱们怎么交代……” 陈文忠听了钱姨娘的话,也觉得有点道理,葬礼已经准备了一半,撤了也有撤了的麻烦。 玄乙却轻挑唇角看着钱姨娘,心道本想今日放你一马,你倒是自己撞上来。 “这位是?”玄乙问道。 “这是臣的妾室,钱氏露微,也是当朝尚书令大人的嫡次女。”陈文忠介绍。 “哦?妾室啊……”玄乙语气含笑:“相爷的后宅,如今是钱姨娘说了算吗?” 陈文忠心头又是一紧,钱氏虽是妾室,但因为出身太高,在府里享的是平妻待遇,后宅的事,只要不过分,她说项几句,他是不管的。 可今天她在李家兄妹面前多话,实在是没了规矩了。 钱氏知道玄乙这是在挑自己的错处呢,可儿子到了这般“生死存亡”之际,她也顾不得那么多,径直说到:“遥想当年,公主的姨娘,白姨娘在将军府执掌中匮,做事有方,是珞城一等一的良妾。妾身素来益白姨娘为榜样,在府中对主君和主母效犬马之劳。” 玄乙挑眉:“当年我娘亲执掌中匮,是因为父亲带兵,嫡母病重,均在南境,京中无人,娘亲才代为照料。怎么,相爷要从宰相之位下来,去别地外任?还是夫人身子不好了?” 钱氏一听这话,一时无言以答,陈相也动了气,对钱姨娘呵道:“下去!” 钱氏咬着牙,噙着泪往外走,此刻的泪倒是真心的。 “等等。”玄乙叫住她:“钱姨娘,有桩事情你要记住。我娘五年前,以良民身份出了府,如今是杨府的夫人。称呼上,再叫白姨娘有些不合适。我娘和我继父这桩婚事,蒙陛下恩典,家父长策将军玉成。我娘之所以得此恩遇厚待,是因为在将军府安分守己,品行有目共睹。你若真要学她,便不要只学皮毛,端看今日你的样子,便知平日里相爷待你不薄,你别让他失望才好。” 钱氏没想到玄乙对她如此穷追猛打,心中恨意滔天,指甲恨不得扎进掌心里,嘴上还是说着:“是。多谢……公主……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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