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宫宴第二日,阳光明媚,天气也不似年前那样寒冷,有丝丝转暖的迹象。 玄乙在廊下支了个桌子,搬了一把藤椅,学着风静子的样子围炉煮茶,还在炉子上摆了栗子、地瓜、柿子还有小芋头。 午后阳光斜照,刚好能洒到她身上,别提多惬意。 “忍冬,来坐。”玄乙招呼忍冬。 忍冬摇了摇头:“小姐,这是宫里,不比家中。” 玄乙撇了撇嘴,忍冬最是小心,总怕她在宫中落了别人把柄,受到责罚。 因知道忍冬是为自己好,所以玄乙也不强求。 玄乙将大壮抱在怀里,翘起二郎腿,眯起了眼睛,畅想几个月后的生活。 再有几个月,过了十五岁生日,办了及笄礼,她就可以出宫了。 她早就打算好了,如果可以的话,想再回太平书院读两年书。 年节回家的时候,后爹也说了,想给她几件铺子打理。其中就有她最感兴趣的丹青文玩铺子和点心铺子。她本也有意跟着后爹学做生意。 还有还有,刘逢生刘先生对她的画作很满意,这两年也来了不少书信指点她,还给她引荐了两位书局老板。她前些日子还给最近珞城最热的话本子《王爷且慢》画了几幅小像,其中一家书局老板一眼看中,将这些小像做了这本书最新修订版的章节图。而且还给她寄了一本尚未出版的话本子的手稿——《将军,小心夫人》,讲了包办婚姻下将军和世家小姐斗智斗勇先婚后爱的故事。希望玄乙能将全文画成绘本,价钱好说。 本来玄乙对它没什么灵感的,可昨儿个看了哥哥和孟桃,她突然就文思如尿崩了。可见这笔小钱钱命里就是她的。 “呵呵呵呵呵呵……”想到这里,玄乙不禁笑出了声。 可笑着笑着,她便笑不出来了,她又想起鸿鹄要去南境打仗。 而且先前孟桃姐姐拒绝过哥哥,还将话说得那样狠,天底下的男子有没有别的强项不好说,自尊心往往都是很强的,他俩婚是婚了,能爱吗…… 万一夫妻两个闹矛盾,她肯定是要无脑站边孟桃的,又是没完没了的家长里短…… 不行,等她出宫了,还是要半工半读,抓紧时间赚钱,钱攒够了,就带着忍冬青稞还有大壮周游大衡,京城里的事眼不见为净最好。 玄乙优哉游哉规划未来的时候,一个丫鬟突然急匆匆跑了进来。 大壮认生,见有人来了,一下子从玄乙腿上跳下来,玄乙看着来人,知道是蔡嬷嬷手下的得力丫鬟铃音。 “何事这样急躁?” “三小姐!东宫出事了!太子妃……孩子……可能不好了!”铃音颤巍巍说道。 “不可能!”玄乙霍然站起,连忙披了衣裳往东宫走。 怎么可能……昨天太子妃早早回了东宫,尚食局膳房送的膳食每一道的食材配方她都提前给杨老爷子过目过,确定了对胎儿没有伤害,才让御厨开始做的。做好之后,她更是让蔡嬷嬷和忍冬一道一道看了的,蔡嬷嬷是皇后的心腹,忍冬做事也仔细,膳食绝不可能有问题。 中间陛下赐了三道菜,两荤一素,这三道菜是席上本身就有的,为防万一,宴会结束她也给杨府送了信,杨老爷子今天晌午就回了消息,说这三道菜里的荤菜虽然有些太补,但对胎儿康健是无虞的。 而且之前每七日太医院都会给太子妃问脉,都没什么事,太子妃如今也不怎么害喜了,气色也不错,肚子也日渐大了起来。 本来安安稳稳的一胎,怎的说不行就不行了。 玄乙赶到东宫的时候,太子妃暖阁的房门紧闭,陛下和皇后握着彼此的手在外头坐着,时不时焦急地朝里头望,太子更是急得在廊下来回转悠。 暖阁里太子妃的痛呼声越来越激烈,太子听着更加焦躁,一会儿挠头一会儿拍大腿。 玄乙见太阳西沉,夕烧渐盛,与蔡嬷嬷对视一眼,转头对铃音说道:“去尚食局传令,所有人今日不得离宫,尚食局一切食材不得挪动,违令者必有重罚。将昨日做菜布菜的御厨和宫人分别看押,以待问话。” “是。” 太子妃的呼喊时弱时强,足足喊了半个时辰有余。 夜幕初初降临,三位太医抹着额头的汗出来,浑身哆嗦地跪到陛下和皇后跟前:“陛下,皇后,臣等无能。太子妃这一胎,出血太过迅猛……保不住了。” 陛下龙颜大怒,恨不得将楠木椅子的把手拍断:“为何保不住!总得有个原因!” “启禀……启禀陛下,太子妃所出之血来势汹汹,但颜色暗沉,凝结成块,目前只能断言,大致昨日女子胞就已经受损,只是今日才发作起来,原因……原因尚未可知。”白胡子太医结结巴巴说到这,就再也说不下去。 太医院掌院倒是个沉稳的:“从脉象看,胎儿已经死于太子妃腹中,但胎儿已经六月,只能让太子妃将死胎产下,通过胎儿形貌,或可断定胎儿死因。” 掌院说道此处,还不等陛下皇后反应,两个稳婆也踉跄着走出来:“陛下,皇后娘娘,太子妃没力气了,胎儿还未入盆骨……怕是要出不来,这样下去,恐怕会一尸两命啊!” 太子听闻此言,蹲在暖阁外抱头痛哭,皇后也绝望落泪。 太医院掌院狠狠磕了头:“陛下,京中名医杨念恩乃是神医圣手,曾于琴洲、浣州各地为难产妇人剖腹取子,母子平安之例甚多,请陛下下旨,宣杨念恩进宫。” “剖腹……取子……”陛下喃喃。 这种法子,闻所未闻,而且一听就很是凶险,乃至陛下和皇后都愣了神。 前世太子妃小产,玄乙虽在宫中,但她彼时只是侍疾,同皇后关系远不如今生亲厚,故而对这件事也只是听闻,未曾亲眼见证。 如今眼睁睁看着太子妃这般痛苦,又联想起前世,她同陈天忌也有个没缘分的孩子。彼时她也是极疼的。 玄乙那时已经活得没什么意思,陈天忌不爱她,公主府里的几个丫鬟除了忍冬都惦记陈天忌的床榻,她同忍冬的感情也远不如现在深,府里连一个同她说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至于娘家,她不想让娘亲为她担心,又和画眉子规都不亲,鸿鹄是男子,更说不上几句。 她身下见红的时候,她本想着就这样死了也好。可后来疼到极致,她才知道人在灭顶的痛楚之中是渴望活下去的。 太子妃现在,虽是痛苦绝望,甚至万念俱灰,但她还有对她一心一意的太子哥哥,她一定是想活下去的。 玄乙这样设身处地想过,见陛下皇后迟迟没有决断,赶紧给他们跪下磕了头:“陛下,姑母,孩子没了还会再有,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咱们如今还有条路能走,何不试一试呢?太子哥哥和太子妃姐姐也一定是愿意试一试的。太子哥哥你说句话啊太子哥哥!” 太子也知道剖腹凶险,但听说这是妻子唯一一条生路,便也没有什么迟疑,跑过来跪在陛下身前,脑袋狠狠叩在石板转上:“儿臣愿意一试!只要芳歌能活下去,儿臣什么都愿意试!” “快马出宫,传杨念恩!”陛下狠狠盯住太医院掌院:“爱卿啊,务必吊住太子妃一口气,等杨老入宫!” “老臣万死不辞!” …… 杨老进宫不慢,城东离皇城不算近,但居然用了不到半小时就到了,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清俊少年。 杨老爷子快步走来,要给陛下跪地行礼,跪到一半,陛下就起身将他扶了起来,皇后也站起来。 “杨老,久闻您医术高明,吾儿的性命,今日就交到你手上了。”陛下殷切说道。 “臣自当尽力。”杨老抱拳,转身往暖阁走。 皇后出言叫住了他:“杨老,生死有命,您放手去做,不要有顾虑,万一……万一不成,也是芳歌的命数,本宫同太子绝无怨言。” 杨老点头,带着身后少年进了暖阁。 玄乙看着皇后,十分理解她。她并不是不疼太子妃,她只是明白,民间许多名医不愿进宫为朝廷办事,都是因为皇权之下,他们有太多掣肘,历朝历代多的是“你若治不好他孤摘了你脑袋”,这样的威压之下,反倒对行医问诊不利。 有了皇后这句话,杨老爷子便没有后顾之忧,在太子妃这桩事上,必然会倾尽全力的。 杨老爷子进去后,太子妃的呼喊声逐渐消弭。 夜色越来越深,一开始血水还一盆一盆往外头端,现在里头彻底没了动静,没有人去打扰杨老爷子,里头也不再有人出来。 众人熬到子时,皇后出言劝道:“陛下明日还得上朝,我在这里就行了,您回去休息吧。” 陛下确实已经困红了眼,便由内侍搀扶着走了。 陛下走后,玄乙蹲在皇后身前,双手搭上她的膝盖:“姑母也回去休息吧。玄乙守在这里,剖腹……毕竟不是小事,时间长一些实在正常。这里一有消息,玄乙就去喊姑母。” 皇后先前一直紧绷着神经,直到现在陛下走了,周围都是自己的人,玄乙又这样温言劝她,她终于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 玄乙站起来,将皇后搂在自己怀中,她从未见皇后这样失态过,她是一国之母,是皇后,可她也是母亲。 皇后哭了好一会儿,玄乙给蔡嬷嬷使了眼色,终于将皇后劝回了寝殿。 玄乙远远望着枯坐在暖阁柱子前,蓬头垢面、眼眶红透、双眼无神的太子。 周身涌上无尽的无力之感。 剖腹取子的话……女子胞定然会挨上一刀…… 东宫本就子嗣艰难,这一刀下去,太子妃姐姐,恐怕很难再有孩子了……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重生而来,明明预知所有答案,却还是没能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为什么……到底哪里出了错……为什么…… 玄乙也瘫坐在地上,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 她周围似乎响起了许多声音,有前世宫人的议论,有方才太子妃的呼喊,还有上辈子自己小产时,稳婆一遍又一遍对她说的:“公主……撑住啊……很快就好了,一定要撑住……” 还有她昏厥之前的那一声声幻听,那是陈天忌的声音,一遍一遍叫着她的名字。他从来没有那样叫过她,从来没有…… 玄乙拼命摇着头,想把这些声音从自己的脑子里赶出去。 就在这时,一双温暖的手掌,从背后轻轻捂住了她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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