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乙进了玉鸾宫,见皇后正在作画。 画上是茫茫大漠,一对年轻的男女在放风筝,一旁是两匹交颈私语的骏马。 画中的女子仰头看着风筝,男子却看着女子。虽只是简单的背影侧影,未见人物表情,但这对小儿女显然是极为知心的恋人。 “回来了?”皇后落下最后一笔,温声问玄乙。 玄乙行礼:“姑母新年安乐,愿姑母新的一年,事事得偿所愿。” 皇后笑笑:“这祝语,太大了,哪里能事事得偿所愿呢?家中如何了?” “父亲成日呆在京畿军中,画眉掌管内宅诸事,母亲哑了,不能言语,起初还有些不能接受,现下已经平静了不少。”玄乙一五一十答道。 “你父亲前些年醉心儿女情长,优柔寡断,现如今出了这桩事,他倒是能把自己好好放在军中了。不过这样也好,军中才是他才干所在之处,这桩事,对他也算因祸得福。”皇后说完了李倾海,话锋一转:“沈青简,哑了?” “嗯。”玄乙答:“贵妃去看过,醒来就哑了。” 皇后淡淡应了一声,沉默许久,又道:“她方才,是在护着你呢。” 玄乙一时没反应过来,思忖片刻,才知皇后说的是贵妃,方才在外头贵妃同她说的话,想必皇后听见了。 “晗儿这孩子,前些年也算恭谨,这几年大了,反倒越发放肆起来。听说他身上风流债不少,你这姨母看来对你印象不错,愿意给他儿子提个醒,让他对你尊重些。” 玄乙只无言点了点头。 玄乙是个性子活泛的,从来不是沉默寡言之人,今天倒是转了性。 皇后看着她:“你是不是很奇怪,我同沈流徽,为何不似你预想中那样剑拔弩张?” 玄乙被猜中心事,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坦诚点头。 皇后叹了口气:“这宫里的女人,性子各不相同。固然有人追名逐利,可也有许多人是为了家族荣辱。追名逐利的,就让她们斗,可这些心有苦楚的,何必要到你死我活这一步呢?这宫中的时日太长了,若是为了争一点宠爱,大家人人相恨,人人皆仇敌,那这日子,未免也太难熬了。本宫是皇后,后宫之主,流徽是贵妃,一人之下,这宫里,不会有人比我和她更明白这个道理。也只有明白这个道理的人,才能在后宫里长久地拥有权力。” “可您对陛下……” “我爱他。” 玄乙被皇后这样直接而坦诚的回答吓到了,要知道,世间女子本就羞于主动提及“爱”之一字,这被认为是轻浮,甚至下贱。 可眼前贵为天下女子之首的皇后,却毫不犹豫地承认了自己对于夫君的爱慕。仿佛那个人不是后宫三千的帝王,而只是大漠孤烟中,同她放过风筝的一个平凡男子。 “吓到了?”皇后笑了,笑容里有些自嘲。 玄乙摇了摇头:“玄乙敬佩姑母,爱之一字,非勇者不敢言。” 皇后不置可否:“玄乙,他日你寻夫君,可万万要寻一个爱你护你良多,远胜你爱他护他之人啊。” 玄乙听了这话,脑海中浮现陈天忌的影子,他算是爱她护她吗? 两世为人,玄乙有时候记忆会生出一些错乱,分不清前世和今生,更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陈天忌。 是前世的冷面冷情,还是今生的温言和煦;是前世同她相拥的粗暴占有,还是今生数次救她于危难、给她买糖、喂她吃面的小意温柔。 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呢…… 皇后看着低头出神的玄乙,眼神里透露出慈爱:“看样子,是有心上人了?” 玄乙脸上倏然一红:“没……没有。” “你眼看就要及笄了。及笄礼之后,如果有可心的,告诉本宫,本宫替你做主。只要门第差得不是太多,对方不是奸佞宵小即可。” “可……可是……” 玄乙对皇后这话大为错愕,先前入宫不是说了吗,她的婚事会成为皇后手上的筹码,怎的如今…… 玄乙是从来不相信突如其来的好运道的,生怕这等好事背后还有令她不堪重负的代价。 皇后却只十分温和地看着她:“贵妃方才有句话说得透彻,丫头,你这后半生,是可以在珞城横着走的。她都明白的道理,本宫岂会不明白。杨怀州忍辱负重多年,回京之后捐银国库,求旨赐婚,向朝廷拱手家业,却留下了码头和商行,这一步步棋走得太狠太准。为白氏和你谋了个前程无忧,让陛下、太子和安王都各有被动,本宫和贵妃更是奈何他不得。不过本宫要提醒你两桩事。” 玄乙俯首,洗耳恭听。 “第一桩。这世道啊,对女子不公,你身负美貌,更是危险。权贵之家的男儿,若骄奢过头,尚且不得善终,何况是你这样的姑娘家。你在本宫身边两年,是个有分寸的孩子,断不可因为自己的家世,就放浪形骸,害人害己,明白吗?” “玄乙明白。” “至于第二桩。你可要提醒你那继父警醒些,他若行差踏错,下场不会太好。” 皇后这句话,让玄乙的心又揪起来,皇后说得极对,杨怀州和娘亲的婚事可以说离经叛道,扬名四海。为了这场婚事,杨怀州又是捐银,又是献业,又把持着码头和商会,主宰着商市大权,早已和朝廷千丝万缕勾连在一起。 将来太子和安王之争,关系到他在京中的生计,甚至阖家的生死,他必定是要站队的。 站太子?可太子前世输得惨烈。站安王?可是安王无德…… 陛下也真是,后宫这么多人,他又不专情,怎么就生了这两个儿子,他也颓阳吗…… “对了。”皇后又想起一桩事:“你同孟家的女儿交好?” “回姑母,只是同孟家的三小姐交好,大小姐和二小姐,玄乙其实不很相熟。” “方才贵妃和安王过来,一是为了上元宫宴,二是为了安王,安王想让孟家嫡女给他当侧妃。” “孟荷姐姐?” 玄乙纳罕,孟荷姿色平平,还同将军府议过婚事,安王好色,又心胸狭隘,怎会想纳孟荷做侧妃。可不多时玄乙就回过味儿来,他哪里是看上了孟荷,是看上了翰林院。他不是中宫所出,到底在礼法上占了劣势,若多招揽一些文臣,也好为他将来铺路。 “姑母同意了?”玄乙问。 “此等大事,还是得回禀陛下,而且我估摸着陛下也不会直接点头,会先问过孟老的意思。”皇后言及此处,叹息一声:“你那太子哥哥是个一心一意的,我本也不愿在这种事情上逼他,太子妃如今怀着,我更不想让那丫头难过。” 皇后话音刚落,玄乙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光。 上元宫宴……太子妃…… 太子妃现下,应当是六个月的身孕。 前世太子妃小产,好像就是六个月的时候,而且也是在冬天,大概是……上元节后…… 那时夜半三更,玄乙在玉鸾宫的厢房里睡着,突然被一阵吵闹声惊醒,她起来四处查看,宫人们都在往东宫那边伺候,还议论着太子妃腹痛、见红之类。 前世的上元宫宴,太子和太子妃是在场的。 那年是丰年,国库充盈,皇后身子又大好,所以那时候,蔡嬷嬷带着宫中各处,将上元宫宴办得极隆重,席间还不断有人给太子敬酒,给有孕在身的太子妃敬献珍馐。 会不会就是那时,太子妃吃错了东西,更有甚者,会不会是有人往吃食里下了东西,才让太子妃没了孩子…… 而今生…… 国库因为杨怀州的捐银也宽裕不少,皇后如今的身子也见好了,宫宴的规模同前世当是别无二致吧…… “今年的上元宫宴,你帮着相宜操办如何?”玄乙刚想到这儿,皇后便发了话:“因着我病了,这几年宫里冷清。现下我爽利多了,太后上了年纪,喜欢小辈们都陪在她身边,东宫也有了喜事,这次的宫宴,咱们好生热闹热闹。” “是。”玄乙接了这差事:“只是……” “只是什么?”皇后问道。 “姑母,玄乙想着,太子妃姐姐这一胎来得不易,宫宴上人多,免不了觥筹交错应酬来往,太子妃姐姐劳累了对胎儿也不好,能不能……” “你是担心……?”皇后没将话说透,安王也好,陛下的兄弟们也好,心怀鬼胎的确实不少,多一份小心总是没有错的:“面总是要露一露,到时候给陛下、太后和各位叔伯请安问好之后,便让太子妃回宫歇着吧。” 玄乙笑了:“那我嘱咐小厨房,给太子妃姐姐准备几道她爱吃的家乡菜。” “机灵鬼。”皇后有些宠溺地点了点玄乙的鼻尖。 玄乙想了想,其实她心中还有一个未解的疑惑,今日皇后心情不错,不妨就问了吧。 “姑母,玄乙一直有个问题。说出来,还望姑母不要生气。” “你说。” “这两年……您……为什么?” 玄乙刚入宫的时候,同天下人一样,认为皇后和贵妃是一等一的死对头,安王又视太子为眼中钉肉中刺,玄乙自然就以为,皇后这病,是朝露宫的手笔。 可后来得知,皇后贵妃虽立场不同,但关系不错,而且皇后的病虽然时好时坏,但并无性命之忧,不像是仇敌做的。 所以玄乙猜测,皇后这病,说不定是她自己一手促成,只是她不明白皇后为什么这么做。 皇后听了玄乙的问题,自然知道玄乙在问什么,只是又一次感叹于她的聪明,她那不争气的弟弟若有他这个女儿一半的脑子,太子和李家也不会是如今这般光景。 “当时太子犯了错。在前朝为一个曾经教过他三年书的贪官求情,陛下大怒,险些夺了他参政议事之权。”皇后的声音低沉,带着无奈,也带着痛楚。 玄乙当下就了然了,太子重情,但他没拎清楚,师徒再大,大不过国政、大不过陛下和百姓,贪了就是贪了,错了就要受罚。 当时安王的野心已经显露出来,正愁着太子不犯错。 父亲又刚刚回京,朝廷的事他自己都还弄不明白,盲目伸手只会帮倒忙。 太子若真的受了罚,东宫的根基必然就得动一动。 皇后只能用自伤之策,搏一搏夫妻之间的情分,求一点陛下的怜悯,从而对太子网开一面。 玄乙叹息,皇后的话真真是对的,宫里的女子,甚是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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